思慕痕跡 ◎文/黑白劍妖

 

  雨下得很大。


  他沒打傘,落日煙的弄笛者也沒,大雨淅瀝瀝地把什麼都打溼了,包括他們的衣,他們的髮,水珠子沁著他們的身,在他們的臉上蜿蜒流淌,瞬間錯覺竟像淚。


  落淚的不是他們,是天空,像代替他們宣洩壓抑心底的滂沱。


  銀笛曲歇,朱痕淡道:「今日的風雨,一醉合味。」


  「我想保留今日的清醒。」少艾說。


  旋身面對他,儒雅容顏不見慣常的閑逸安詳,憂悒愁鎖,訣別的神情,了然於胸──


  他是來道別的。


  「我想看看阿九,他好嗎?」


  「雨大,先進入再說。」入屋,朱痕丟了一塊乾布巾罩住他。「明知這時候落日煙必會落雨,為何不帶傘?」


  「雨中漫步也是一種風雅。」


  「總有你的藉口。」


  靜靜地讓好友為他拭乾溼髮,一會兒,才問:「阿九他……離開了嗎?」


  「嗯。」


  「他……恨我嗎?」問得困難。


  「桌上那封信是他留下的。」


  走至桌邊啟信閱讀,一字一錐目,閱完,心頭已是鮮血淋漓。唉……果然……那樣的仇與殘酷怎能不恨呢?


  「離開,表示他已找到想走的路。」朱痕慰道。


  放下白紙黑字的決絕,又是一記長長的無聲幽嘆。「斷得乾乾淨淨,至此,我也別無牽掛了。」


  「要追上他的腳步不遲。」


  罷了,知他無恙足矣,往後是完全屬於他自己的路與命運,小阿九啊,恨我,若是你努力活下去的理由,那麼藥師我最後也只能留這個「恨」字給你了。


  「朱痕,幫我做一件事。」


  少艾從袖裡掏出一個小包袱,打開來,是一件白絲滾水綠邊的衣裳、一只黑色假髮、一張半透明的面皮。


  「這是?」


  「記得你說過我若扮成女人,必定比女人更漂亮。」自嘲。


  「你要扮女人?」不解。


  「可惜,我今日要扮的還是個男人。」


  「誰?」


  「……一隻我不願見他斷翼的翔天之鷹。」


  蹙眉,「那隻鳥值得你這樣不顧一切的為他犧牲嗎?」


  「值不值得,但在己心。」


  忍不住,衝口質問:「你為什麼要對他這麼好?」


  雪眉一挑,俏皮的重拾譏誚莞爾,「哎呀呀,好友莫不是吃味了?」


  「哼,我朱痕堂堂七尺丈夫,為何要為你吃另一個男人的味?」朱痕不快地撇開微紅的臉,醋勁愈重,欲蓋彌彰。


  「朱痕,」伸手捧住他的雙頰,轉回來面向自己,清澄無雜質的珀眸凝睇著他,「如果是為你,我也會這麼做。」


  「是嗎?」


  「絕對。」


  「為什麼?」


  「因為你們都是慕少艾值得付出的人。」


  「為什麼?」


  「所謂朋友,兩肋插刀理所當然。」


  「我不需要你為我把刀插在你自己身上,相信那隻鳥也是,我們都寧願慕少艾就活得像慕少艾,無所事事混吃等死,兩肋插刀這種事一點都不適合你,你毋需做,也不該由你做,可你這呆子偏愛做濫好人!」朱痕愈說火氣愈上,氣少艾總是厚人薄己,從容無爭的外表下,是顆想挽救蒼生的醫者仁心。


  「呼呼,難得聽你一口氣說這麼多話,口會渴嗎?我倒杯茶給你潤潤喉。」少艾的神態又恢復往昔的悠哉風趣,笑若春風拂面。


  「慕阿呆,別在人心情不好的時候還火上添油。」沒好氣,火當即消了一半。


  「藥師我不給你添油,我要給你添的是水。」油嘴滑舌起來。


  「顧左右而言他。」


  「好說好說,不如不說,喝茶喝茶。」打趣著,當真替好友倒茶水。


  「有時……」朱痕轉了調,忽沈沈的道:「我寧願你仍然是認萍生,而不是藥師慕少艾。」


  身子一震,笑容一僵,手中茶杯險些掉落。


  杯未落,心卻跌入萬丈深淵,「認萍生」三字鏗然碎響如雷鳴。


  「我觸中你最大的傷處了,是嗎?」


  換少艾別開臉,「你明知那個名字是我的禁忌。」


  「認萍生活得更像自己。」不留情的再提及。


  「不……那是任性……」


  閉眼,不願回憶那不堪的過去,偏偏回憶不放過他,由他親手埋葬的死人猝然破土,白骨枯爪抓住他的足踝,沿著腳冉冉攀上他的身,仇膿恨蛆蠕爬遍體,在他耳畔鬼語低呢。


  萍生……吾的萍生……你是吾的……吾不會放你走……生一起死一塊兒……


  回憶讓他覺得好冷,雙手環臂,仍止不住惡寒侵體,像那人混合毒香的氣息與抵死纏綿的擁抱,總令他戰慄不由自主。


  萍生……你要來了嗎……終於要回到吾的身邊了嗎……


  朱痕見他身子止不住打顫,再拿一條布巾由後裹住他,由衷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揭你傷疤,我只是不願你輕待自己,你才是那個我們值得付出所有的人。」


  「我曉得,傷雖然好了,疤仍永遠在那裡,即使你不提,不表示它就會消失。」旋身靠偎入懷,汲取溫暖,又換他轉了話鋒,問:「朱痕,你喜歡我嗎?」


  「廢話。」


  「你的廢話是指喜歡,或不喜歡?」


  「明知故問。」


  抬頭,直視他的眼,唇畔綻粲,笑得艷麗而勾引,「想抱我嗎?」


  「慕少艾……」幾乎是呻吟。「你今天到底是來做什麼?」


  「探視阿九,順便送你臨別禮物。」


  「你是說,你想把你自己當成禮物送給我嗎?」


  「我實在想不出來你更想要什麼東西。」


  一語中的,少艾其實一直都清楚朱痕的心,他祈盼的不僅僅只是好友而已,還有更多更多,選擇默默守候是他的體貼,一種不求回報的深刻情意。


  朱痕沈默了,不否認,他的確渴望少艾。


  「朱痕,我只能這樣回報你。」少艾主動擁抱他,軟聲道:「答應我,無論未來會演變到何種境地,都不要為我傷心太久。」


  咬牙,又惱又愛又恨,「慕少艾,你知道嗎,你的溫柔比什麼都殘忍。」


  「那麼,就讓我殘忍最後一次吧。」湊上淡盈藥香的櫻瓣,輕啄他的臉與唇,旖旎邀請他享用這份遲來的最後的禮物。


  朱痕再情難自禁,深深的吻,直入靈魂。


  然後,終是抱住了朝思暮想的人,緊緊地,揪著心,霍盡此生此世再奢求不得的溫柔眷戀。


  宛如沒有明天。


  確實,少艾已把明天許給了那隻折翼的猛禽。


  他沒有少艾的明天,他能擁有的,只有此時此刻。


  「朱痕……朱痕……」


  一次次洶湧情動,引出少艾一聲聲吟嚀,那麼可愛動人,縈繞天上人間,像纖指撥剌那鐵箏流韻,綿綿織就歌弦絕響。


  情至激越處,他幾乎想痛哭失聲。


  愛極了,便慟極了。


  怎樣的綢繆悱惻,怎樣的刻骨銘心,用彼此的身體,在對方的生命中烙印下永難抹滅的情殤。


  雨下得很大。


  淅瀝瀝地,把什麼都打溼了,水珠子在他們的臉上蜿蜒流淌,瞬間錯覺像淚……
  

 

  更了衣,對鏡淡掃眉黛,用水粉遮掩顴頰上的黥痕,像姑娘打扮,清妝淡抹已是美麗,一番韻致,萬種風情。


  姑娘細意妝點多是為了情郎,而他藥師慕少艾學姑娘家攬鏡卻是為誰?不就為了那隻還泡在水裡的鳥兒嗎?


  羽人非獍的救贖,就是慕少艾的救贖,認萍生的救贖……


  萍生……吾等你來……


  南宮,莫著急,認萍生這不就要與你會合了嗎?


  九泉相見呵,怎麼好像情人之間濫情狗血的海誓山盟,本該海枯石爛地老天荒,可他與那人卻是奈河橋畔不見不散。


  朱痕梳著他的髮,挽起,為他戴上那只黑色假髮,再攏順,不令這三千加三千的六千煩惱絲亂糾亂結。


  一一裝扮好了,滿意的左照右照,不由得笑道:「哈,原來這張臉真正笑起來,是這種模樣,可惜沒機會和本尊比較囉。」


  撫摸著自己的臉,像撫摸屬於這張臉的那個人,注視鏡中的「他」,憐惜地充滿不捨。


  「你當真要這麼做?」朱痕再一次問道,希望他回心轉意。


  「我這厚臉皮都貼上這層薄臉皮了,你說做不做?」


  「只要撕下來就可以不做了。」


  「唉呀呀,勢成騎虎了唄……」


  「你根本可以不用跳上虎背。」


  「我沒跳上虎背。」少艾豁達淺哂,「我已經把頭放在虎口裡了。」


  「慕阿呆!」朱痕不禁怒啐,忍著想乾脆一掌打昏他的衝動。


  「呵,江湖迷夢,一笑風塵任逍遙,呆也是呆得風流灑脱,才不枉此生蹚足了一遭快意恩仇的渾水。」


  「哦,難得聽你坦率抒發這般豪情壯志。」


  「藥師我豪情壯志可沒有,只不過是想去見閻王爺時,不會生死功過簿一翻,竟是三言二語乏善可陳,面上無光吶。」笑說著起身,最後的一個擁抱,「朱痕,謝謝你,在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是你,最愛我的人……也是你。」


  「愛你的人很多,你忍心拋下我們這些愛你的人嗎?」


  「你們都比我堅強。」


  「不,我們都非常脆弱。」


  「我想,你們都會諒解我的任性吧。」裝出一臉無辜。


  「哎……少艾,你是我見過最不任性的人,正因為你不夠任性,所以你才會窮盡半生都為別人而活。」


  「因為前半生為自己任性夠了,所以後半生就換為別人任性,平衝平衝,沒完沒了。」


  朱痕雙手掬捧他的臉,深長凝視。


  「要給我一個離別之吻嗎?」不正經的眨了眨眼。


  再蹙眉,「你這副德性,親你好像親你那隻心愛的鳥。」


  「閉上眼睛不要看不就好了。」少艾抬手,掌心蓋住他的眸。


  舌唇繾綣,藕斷絲連,直到這個吻涼了。


  睜開眼,人去樓空。


  因為愛與了解,因為這是他想做的事,所以放手讓他去,不加以強硬阻擋,然此時只感到後悔,該打昏他才對!


  朱痕悵惘失落的頹了身,屋外風橫雨驟,屋內坐困愁城。


  「慕少艾,你對別人仁盡義至,事事思慮顧及別人的情緒感受,可對我,你卻是夠狠心的了,我朱痕染跡八成前輩子欠了你什麼天大地大的債,這輩子才會讓你這樣磨……」


  雨沒停,依舊傾盆狂下,溼透的天空嚎啕大哭著。


  他像失魂失心,就那樣一直沮坐在嘩然雨泣中,如往常一般等待著,守候著,直到恍恍回神,已不知過有多久。


  信手撥動至友特意留下的鐵箏,記得,少艾常常坐在這窗邊撥彈,箏音揉和幽幽雨籟,渾然天成一曲雨中的屬於落日煙的笑夢風塵。


  「山渺渺,雲瀟瀟,八方風雨止今宵……」


  錚!突地一聲無由斷弦,心一揪,疼得無以復加。


  他……還是走了嗎?


  「懂箏的人不在,也不需要箏弦了。」


  望向窗外雨幕淒淒,矇矇矓矓迷迷離離,彷彿拉開了人世與彼岸的間距,視線行過萬重情川,穿過枯山恨水,尋尋覓覓,找不著,找不著……


  「少艾啊……」


  心撕扯著鬱悶至極的痛楚,有什麼,終致崩潰了。


  抬手一摸,才知是天空的眼淚,一滴、一滴、一滴地,不停落在他的臉上,涓涓潸潸匯淹成河。


  八方風雨今宵未止,天淚難乾。


  驀然回首,紅塵客夢,恍如隔世空谷絕音,笑語殘聲已寂,徒留一室思慕的痕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