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嗎？在沁涼的瀑布外頭，曾經有著成排的梅樹。

　 　每當梅樹上的花朵盛開，搭上一片雪白的景色，是多麼令人流連忘返的 人間仙境。只需要一罈又一罈的酒，恣意在片片梅烙的雪地上坐臥 ，我們就是天地的歸人。

　　 不知過了多少年，那成排的梅樹早已因為雷擊而消逝 。就像紅顏薄命的香消玉殞，再美的桃花源，也留不住掌心 ，而只能留在彼此的回憶中。回憶，是否能不忘呢？

　　 若有一天，當你我鬢髮已白齒搖瘦削，鶴顏蒼蒼只能佇著柺杖 ，倚在門扉旁看著日升月落，橙紅色的夕陽，銀白色的月光 ，就這麼日復一日年過一年，忘記經過多少個晝夜，也記不清度過幾個 寒冬。

　　 那時，你還會記得成片的落梅如雪嗎？

　　　◆

　　 你是個難交陪的壞朋友，除了酒，還是酒，整天只會抱著酒 ，在落日煙裡劈著柴，過著清幽不問世事的避世生活。

　　 怎麼可能忘記？那成排的梅樹，不知是何人種植的，只知道在羊腸小徑 的兩旁，每到冬季，潔白如雪的梅花盛開，不染上任何塵埃地欣欣向榮 。 小徑上滿是落梅瓣，柔軟地觸感彷彿天上的雲朵，讓人不禁掂著腳徐行 ，深怕玷污了聖潔的純白色。

　　 你左手一罈酒，右手一罈酒，走在小徑上還不忘偷嚐罈中的佳釀 。落梅被風給吹落了，一瓣一瓣地落在你的頭和頸肩 ，甚至吻上了我的掌心。

　　 你笑著說梅花被酒味給醺醉了，像個姑娘泛著害羞的桃紅 ，顛簸的金蓮步藏不住惹人憐的嬌羞，就這麼依在你身邊 ，梅馨中更是參著濃濃的酒香。

　　 酒鬼就是酒鬼，三句不離酒，跟那位送風鈴的一樣難交陪。

　　 想要我忘記你整身的酒臭味，怎麼可能？

　　　◆

　　一面鎖上門，一面分心想著該帶之物是否都已備齊。驀地，似想起什麼，用不離身的寶貝煙筒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慕少艾啞然失笑。

　　 有個人就是偏心，平常自在逍遙總忘了落日煙這個地方， 但一但有事 ，頭一個想到的又是落日煙這個武林上的小小芥子地。

　　 只會嫌我身上的酒味，真是不懂的品味和欣賞。什麼抽刀斷水水更流 ，舉杯澆愁愁更愁？啐！那是騷人墨客的抑鬱不得志 ，也是不懂看透人生的執著，兩者加成的愁憤，讓酒背上了難以洗刷的 罪名。

　　酒，可以醉人，也可以自醉。酒，可以醉心，更可以讓心醉 。舉杯澆愁之所以會愁上加愁，是因為杯裡頭裝的是茶。

　　風鈴啊？你不是想過開間風鈴店，想要淡看風鈴過一生 ？風鈴迎著風發出的聲響，很清脆悅耳，同樣讓人心曠神怡 。不過如果遇到的風鈴主人是個只喝苦茶的鬱者，連風鈴之聲聽起來也 很悶。

　　相信緣分嗎？我是酒鬼，你是藥師，還有一個不多話總是喜歡拉著二胡的白羽，三個人怎麼兜，也很難讓人相信，竟然個性天差地遠還能相交 莫逆。

　　孽緣啊！

　　　◆

　　 那個地方，與你一同賞源雪的村落同樣是一片白茫，只有一座看似荒廢 的小亭，亭簷垂掛著白色的紗燈。

　　 風很大，紗燈裡的燭火晃動地很不安寧，風吹起落雪有如風沙滿天 ，視線模糊有如墜入五里霧。我收養了個俏皮的貓少年 ，眼也在耳濡目染下被薰陶地更銳利，在峭壁邊我發現了想要的藥草。

　　 本想摘了趕緊離開風暴，誰知腳一滑就這麼摔進谷中 ，幸好有那個鳥人展開羽翼將我救上崖，不然現在我哪有命跟你拌嘴吵 翻天？三個月！足足在冰天雪地中站了三個月，不就是想交個朋友外加 跟恩人道謝。

　　 可見白鳥比酒鬼更難纏，你與他半斤八兩，不用五十步笑百步 。話多才可愛，人就是要溝通才會更了解。

　　 孽緣？緣分既然來了，就不要再嫌東嫌西。

　　 專心顧好我的寶貝貓兒子，記得他如果醒來，給他一根麥芽糖 ，跟他說我遠行去了，不用太想我，要秉持著未來做大俠的信念 ，平安快樂長大。

　　　◆

　　 換了心，你不後悔嗎？當初他來落日煙，問我為什麼這兒禁武 。學武有什麼好？不是害人就是害己，倒不如做個逍遙快樂的酒徒 ，與世無爭。

　　 我跟他說你家老大口是心非，明明天龍變地虎，在琉璃仙境崖底下住好 吃好睡好，還可以當作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瀟灑說著 『崖底氣流不受崖上影響』，結果整顆心還不是飛去武林大事上。

　　 換了一顆天座佛心，代表生命重新開始，同樣意味被封鎖的記憶甦醒 。你總是說不惜逆天而行，只願他能自由學習，快樂學武 ，就算與天下為敵也不在乎。但是他若忘了你，只記得那段黑暗的過去 ，你真能不在乎嗎？

　　 打勾勾蓋印記，他希望回到過去的悠閒生活，而你卻已經染上擺脫不了 的江湖風塵。人要脫離江湖很容易，只在於有沒有能放下的心 。你放不下武林事，好不容易得來的仙境桃花源，現在成了什麼樣子？

　　 荒涼的廢墟。

　　 當時打勾勾的約定，他已經忘了，就算記得，也不願再提起。

　　 你真是個阿呆！

　　　◆

　　 他不再是個搖著尾巴，會跟我撒嬌討麥芽糖吃的九歲貓少年 。如果可以，我想看看他現在的樣子，也想知道他離開落日煙之後 ，孤身在江湖上過得好不好。

　　 不在乎是騙人的，那個人是自己。他總是在我耳邊碎碎念 ，在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時，突然之間他就離我好遠好遠。

　　 男人也是會哭的，別叫我慕姑娘，藥師我心胸寬大，不是愛與人計較的 人，但這三個字我一定要計較地徹底。鐵箏是不是斷了絃 ？老祖宗的智慧說，斷絃通常是個不太好的徵兆。

　　 果真不太好，雪地被血染紅了，我的眼前模糊地看不清抱著我哭的人是誰。

　　 唉唉！藥師我還有很多事還沒做吶！

　　 風鈴店還沒開，菱角也還沒吃，貓兒子長大是扁是圓的樣子也還沒瞧見 ，更不用說還沒做成泊仔他妹和羽仔的媒。武林大事真的不適合藥師我 ，總是不想輸不想輸，可最後計劃趕不上突來的變化。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這樣吧！先帶藥師我回谷，替我換下這身血污的 衣裳，換回我最愛的鵝黃色長衫，將臉上的血漬擦乾淨 ，然後將我放在船上，記得水煙管裡頭不能少了蓮花煙絲 ，而後送入大海。船緣記得點上蠟燭啊！不然夜晚海洋這麼遼闊又沒有 燈火，藥師我會迷途。

　　 樂山樂水，代表藥師我仁智兼備，呼呼！

　　　◆

　　 他走了你知道嗎？我以為他不會這麼快離開，但當我趕回落日煙的時候 ，已經不見那抹可愛的貓影。

　　 落日煙裡瀰漫著復仇的殺意，久久未曾散去。阿九是你替他取的名 ，因為半心的宿疾，不得不將其記憶封鎖在九歲。塵封的記憶被開啟 ，沉睡的猛獸即將甦醒，體內所竄動的不安血液，就像悶燒的火苗 ，不知何時會成燎原野火。

　　 羽仔的命是你換回的，值不值得只有你知道。一命換一命 ，是以你的命報答當初羽仔救你的命？還是以你的命 ，換鬼梁飛宇枉死的青春年少？

　　 酒，真的是好物。

　　 因為有酒，讓我人醉心也醉，醉了什麼都記不得，什麼都憶不起。

　　 只記得與你在落梅下，快樂地喝著酒賞雪；只記得你總是說我是難交陪 的壞朋友；只記得我們三個人每次喝的酩酊大醉，總會學莊子擊鼓唱著 笑夢風塵；只記得那個搖著尾巴鬼靈精怪的貓少年；只記得羽仔已經好 久好久沒有回來落日煙看看老朋友 ……

　　 只記得你躺在小舟上，像是睡著一般，被突來的大浪捲進再也無法回頭 的汪洋大海中。

　　 原來，我以為我什麼都忘了，其實什麼都記得。

　　　◆

　　 阿九會過得好，過得幸福。他不是說想要當大俠？一定可以當個除暴安 良的武林中流砥柱。藥師我的義子，當然不同凡響。

　　 唉唉！鐵箏拿來，讓藥師我來替你撫一曲，喝酒而歌 ，人生快哉不就如此。

　　 山渺渺，雲渺渺，八方風雨只今宵。情渺渺，仇渺渺 ，風塵一夢任逍遙。江波嘯，烽煙招，興來病酒罷琴簫。世情笑 ，人寂寥，壯懷誰留向晚照？

　　 每個人有自己想走的道路，就算是朋友，也不能勉強左右他的意志 ，朋友就是朋友，互相扶持，互相關懷，但不能互相牽制 。朱痕啊朱痕，瞧你比我還多愁善感，該藥師我笑你是個朱姑娘了。

　　 是誰多事入江湖，眼也累苦，心也累苦。下一句你來接吧。

　　 我想去看看素還真，武林重擔似乎又再次落在他肩頭上，蓮花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蓮而不妖，清香白蓮這朵白蓮，雖然淡雅 ，但總是讓人心疼又憐惜啊！

　　 天要亮了，藥師我也該離開了。

　　 酒喝歸喝，記得保持清醒啊！

　　　◆

　　 是君無聊又糊塗，不在江湖，偏問江湖。

　　 這句我接下了。慕阿呆，我會幫你打探阿九的消息，是好是壞都會告訴 你；羽仔現在應該過得很好，戡魔君也戡狂龍，放一百二十個心 ，絕對不會缺角；其他人有的退隱，有的沒消息。

　　 至於你最掛念的素還真嘛 … 聽說死了，屍體被天荒不老城的識能龍要去。

　　 喂喂！打轉的眼淚收起來，幹麻用水煙管打我！我話還沒說 完吶！素還真一死，江湖上現在出現了靛羽風蓮、墨淵水蓮和業火紅蓮 三朵蓮花，以你對素還真的了解，不用我再說明了吧？ ！剛剛打我的那一下，我會記得。

　　 記在心坎裡，就算是下輩子你投胎轉世，我還是會找你要回來。

　　 村裡的梅樹被某天的大雷閃電給一劈，全都燒成了木柴 ，今年冬天看來是沒有落梅可賞了。不過我告訴你啊 ，峴匿迷谷不知怎麼，突然多了一棵櫻花樹，我們春天去賞櫻吧！

　　 好了好了，就聊到這吧！我酒喝完了，等我去鎮上買幾罈酒回來。

　　 保持清醒怎麼會睡著？阿呆就是阿呆！記得要再來我的夢中吶！

　　　◆

　　 那日，黃衣男子靜靜躺在一艘潔白的小船上，船的四周點起了白蠟燭。

　　 海水平靜如鏡，只有微風吹起的細小波浪。

　　 海面上很靜很靜，海浪的聲音也很微小，入夜的天空也沒有海鷗成群飛 翔，彷彿時空在此停止前進，只為留下永恆。

　　 突然，凝聚的水氣從灰黑色的雲層上落下。

　　 一滴 …… 兩滴 …… 一滴 …… 兩滴 …… 像是壓抑許久的情緒，再也忍不住宣洩。忍住失去的痛楚 ，從眼角悄悄滑落的淚，花了上好的妝 …… 特地為了讓你與我們好友們記住最好一面，所上的妝 ……

　　 下雨了 …… 是為了悼念離去的亡者，為何今夜的雨特別淒涼？

　　 雨水打花了點在船緣的成排白蠟燭。火光消散，化作一縷縷的輕煙 ，也像是離開人體的魂魄，朝四方居無定所飄蕩。

　　 夜裡沒有繁星點點，只有晶瑩珠淚。

　　 鐵箏再也等不到你欠我的一曲 …… 笑夢風塵少了你，怎麼唱都不對。

　　　◆

　　 『素還真見過前輩。』

　　 『哎呀呀！稱藥師我是前輩，那當年贏我的你，不就是前輩前輩前前輩 ？』

　　 『前輩此言差矣，當年是前輩承讓，素某方能險勝。』

　　 『少來！分明是你在途中安排嬌滴滴的大美人，讓藥師我只顧得了眼上 ，卻忘了兼顧腳下。』

　　 『好友你真難伺候。』

　　 『誰和你是好朋友？我是不承認吶！』

　　 戲談之語猶言在耳，那日，峴匿迷谷瀰漫著一股哀傷的氣氛。

　　 素還真披散著一頭白髮，神情憔悴萬分，臉上的淚水從來沒停過 ，哭腫的雙眼和疲累的情緒，儘管身體的負荷已經到了極限 ，他還是不願休息 。

　　 白紫色的布袍，像是在服喪，布袍外頭還披著一件全黑的斗篷 。

　　 手上拿著慕少艾的水煙管，男人止不住哭泣。思及慕少艾的笑語戲謔 ，那抹健談爽朗，總是掛著『呼呼』的幽默風趣，卻有一段謎樣過去的 黃影，素還真哭嘆造化弄人，江湖風波不息，吞噬已經飄散的清香水煙 。

　　『 與君一別 …… 相隔千里 …… 陰陽生死之遙 …… 君何忍棄蓮別離？君何年能再與蓮相見？蓮恨 … 恨不得共赴黃泉 …… 笑語為憶 …… 孤伶之蓮 … 又復何言 …… 慕少艾 …… 少艾啊 …… 』

　　 你知道你很殘忍嗎？慕少艾 ……

　　　◆

　　 今夜的雨，似乎特別淒涼地落下。愛恨別離，貪嗔執念 ，七情六慾的魂散滅，三魂七魄化為無形之淚。

　　 喚魂歸喚魂歸，歸於天，歸於地，歸於無極。

　　 愁啊愁，離人心上秋，無語恨蒼天。

　　 遍地緋櫻落，鋪地如血，是刺目的紅，喚不回的心痛。

　　 八方風雨只今宵，江湖血路嘆不歸。

　　 回首茫茫來時路，水煙帶走的，不只是過去，還有現在 ，同樣將未來劃下終點。

　　 你知道我在想你嗎？慕少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