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在水中央 ◎文/月華

 

【一】

有情所喜,是險所在,有情所怖,是苦所在,當行梵行,舍離於有。
——自說經難陀品世間經

  宿靄迷空,膩雲籠日。哀歌如行雲流水,蜿蜒在如聚峰巒如怒雲海間。
  若無來處,何處不是歸路。
  看某人,在塵世裡,走走停停,側耳傾聽,注目凝視,漸漸學會把身上的刺,斂在身體裡,小心翼翼地藏著。
  普通的人世,哪象從前那麼血雨腥風,對待那些柔軟的人類,只要做成平庸,便離最好不遠。

  那人仍是笑得雲淡風輕。
  然而無心無愛,就不苦了嗎?
  刀光劍影化為長翼。翼也須成雙,才能翔於天際。
  羽人非獍總想刻意藏起歲月的鋒芒,卻每每功敗垂成於心有不甘。
  也許有些東西是無法抹去的。
  這樣想著,以千金扣住琴弦,氣、神、韻、律。盡在雙勾。

  所謂愁無知音賞,本來就不是他應該考慮的問題。
  胡琴的雙簧也沒有箏那般的剛勁鋒銳,輕輕彈開,帶著幾分無處依憑的柔弱。

  弦斷。
  弦斷不吉。

  雲海一波接一波地湧來,六合茫茫。身負六翼,卻也逃不出天地人心這個囚籠。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立於雲海之端,方能明白何謂過盡千帆,皆不是。

  慕少艾……

——

  雪域天芒。對應在莽莽蒼林背後積雪千年、冰川萬里的青額昂藏雪山,恍若天涯盡頭,如天之芒。
  最後一線光芒消失在雪山背後。
  雪域在月華下如履薄衣,雖是夜寒風重,蟲豹環伺,卻又展露出別有情致的傲骨與溫柔。
  羽人非獍所居住的落下孤燈,在雪山芒頂。冰晶如瑩剔透,山石高低之中,裸露出一大片平闊的空地。
  主人最喜愛的建築,永遠遺世而獨立,孤冷冷地留在雪峰之顛。

  羽人非獍花了大半天的時間,世間華燈初上時才找到這次需要的藥材。
  回到屋裡,卻見不到那比皇帝還要難伺候的主兒;而他落下孤燈的旅遊勝地,實在少得可憐。
  那一晚的牡丹雪紛紛揚揚。即使在羽人非獍的記憶裡,這樣大的雪也實屬少見。

  慕少艾的雙手到現在都沒法抬得太高,所以從背後望去,那一頭銀髮未梳,如一筆點畫,從中側分開,蜷過肩膀,末端稀稀疏疏地披散在錦袍上。
  羽人非獍不動聲色地走進涼亭,發現他還好不是蠢得在這裡睡覺。他的確是睜著眼睛,卻破天荒地看著友人從面前擦過卻聲也不吭一個。

  眸作深黑,卻有金色珀光漫溢,可見內息精純,深藏不露。
  奇妙的是,他轉看四周的人群,並未專瞧著某人,每個人卻覺得他只是在注視著自己。
  微微一笑如月光般清冷。只因他是慕少艾,而就讓人倍覺溫暖。

  能靠著就不會站著,能坐著就不會靠著,當然能躺下來是最好不過了——這是朱痕對慕少艾堪稱經典的評價。
  舒舒服服地躺著虛度光陰是此人最大的愛好。好像這個世間的一切生來就都是屬於他的,沒什麼值得焦慮或是著急。
  只要還沒死,他不說話,羽人非獍樂得清閒。同樣也是非常配合氣氛地架好胡琴,細緻地調弦。
  琴聲幽幽響起,音色一如既往,低沉凄美,就有如歲月過山棱,了無痕跡。
  羽人非獍沉於此刻時,無論是天地交融,還是日月輝映,都是與己無關了。

  「羽仔。」
  「有話便說。」
  雖然那人說話口吻劍走偏鋒大半輩子沒正形,但音質如水煙溫婉,總算也彌補了部分討嫌。
  依然是春風沐雨雷打不驚。
  「我並不介意你這裡自然環境嚴酷不適合人類居住更枉論修身養病,我也說過曲調不要老是千篇一律唧唧復唧唧,偶爾也來點有女人味的——但深閨恨事人情往復三寸紅牙板上做文章——如此怨念很難讓患者保持愉快心情,對於病情更是雪上加霜落井下石。」

  他一個人在這種地方呆了大半天,想必也到極限了。
  羽人非獍停弓。
  「慕少艾。」
  「有話請說。」
  男子說話時習慣不看對方的眼睛。哪怕面對唯一的友人。
  「黑派當初怎麼就忘了割掉你的舌頭?」

——

  藥師慕少艾與羽人非獍打賭:如果三個月內他能端掉黑派邪教的老窩,六翼刀客就得直上擎天峰巔為他採一棵九死還魂草。出生入死隻身闖龍潭虎穴只為換一株濟世救人的草藥,聽起來頓顯豪情萬丈仁心仁術。
  結果,當羽人非獍把只剩一口氣的藥師從黑派總壇拎回去後,九死還魂草剛好派上用場。
  所謂損人還不利己,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罷。

  慕少艾給自己下的診斷書上寫的是雙耳膜穿孔,左脾臟破裂,身上多處軟組織挫傷……說白了就是生活無法自理,要暫時賴在朋友那裡騙吃混喝。
  他是天生被伺候的命。可惜卻偏偏選了個伺候別人的職業。

——

  羽人非獍把熬好的藥汁遞過來時,慕少艾皺起的眉心都可以滴出水來。
  有些湯藥非得即時熬製方能成效,這個道理他怎麼可能不明白。他以前給別人開方,大筆一揮,管它是砒霜還是紅信你都得乖乖喝下去;原來所謂己欲不為,勿施於人都是被害者的說辭。

  「藥方是你自己開的。」
  看他一臉不情不願,羽人非獍毫無同情心地指出。
  室內藥氣和病氣都極重。慕少艾這次可不是在裝衰,與黑派教主南宮一戰,以他的性情來說真是天大的賠本買賣。
  但他從回來後就對翳流臥底一事絕口不提,至於那重傷了他的高手,更好像是沒有的事。
  他居然沒有乘機賺取同情分——武林中對於他的「英雄事蹟」正傳得沸沸揚揚,當事人這副死樣兒當然不會因為是多麼淡薄名利的得道高人。

  說不好奇,那是假的。
  能讓慕少艾這種話多成災的男人三斂其口,必有不尋常的原因。
  羽人非獍不會問。
  難以啟齒多少也是其中因素。

  「哎呀呀,我又沒說你這次的藥抓錯了。但藥經羽大俠你手熬出來,不知怎地風味特別濃郁與眾不同……」
  「說重點。」
  刀客眉頭一挑。
  「羽仔,湯藥這麼苦,好歹煮個甜粥下藥吧?」
  慕少艾一臉正色。

  半刻後。
  「羽仔,粥太難吃。還是來管煙吧?」
  不該把他撿回來的……
  羽人非獍的印堂比他的頭髮還黑。
  當然無論慕神醫怎麼申辯抗議,都不會把寶貝煙槍還給他的。
  他一直都在咳嗽。夜深時他輕咳一聲,一向淺眠的羽人非獍無一例外會被驚醒。
  就那麼靜靜地側耳聆聽隔壁房間的動響。不關問不探詢,等慕少艾的呼吸自行平穩下來。

  天地歲月的初生到死滅。
  一直到繁花落盡煙雲散盡,也不會忘記那一瞬瞬的凄惻柔情。
  令人發笑。

  慕少艾側目看草廬窗外的天色。日薄西山,天際邊叢林裡青鳥唱晚。目及所處,銀裝素裹,彷彿確信神佛也在那裡觀賞。
  以這樣的角度望去,左側顴骨上墨色的黥印竟如新月般尖銳鮮烈,風雅絕倫。
  他的臉一點血色也沒有。
  彎折的一段弧,如單翼。那種氣氛實在太過柔軟,幾乎讓人不敢正視。

  「天色暗了……」
  吐氣如蘭不為歡情,也非愁腸。
  羽人非獍豈有不明之理?走過去居高臨下地凝視因纏綿病榻而容顏蒼白的男子。
  連那招牌的痞子笑法都顯得有些困倦。

  羽人非獍慢慢伸出手去。
  天泣被拔了出來,隨即一聲悶響,愛刀已是深深嵌進慕少艾所躺的床板。入木三分。
  藥師用一種誠惶誠恐的目光看著雪亮的刀子口。
  刀客的臉上多少有點不太耐煩。

   「說罷。晚上想吃什麼?」

   慕藥師,原來是晚飯時間到了。

——

  他這人還頗自戀。

  以前有事無事有險無險都愛向羽人非獍抱怨他見死不救。刀客當他是空氣。後經翳流一戰,羽人非獍身披六翼攔在了慕少艾面前;他老人家在水深火熱中靠著燒焦的木柱只說了一句話。

   「羽仔,你乾脆明年再來算了。」

   後來抱怨他來晚了的這句說辭被慕神醫分解剖析成數段,每日服藥前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輪番上演。
  言下之意如果當初自己去早些,他大可不必遭這份罪,還險些送命。
  羽人非獍那「如果你死了,我會為你報仇」的千金一諾從此橫空出世——管你遭多大的罪,等掛了再說。

   「如果仇報完了會怎樣?」
  他臉上的表情還象個恃寵而驕的孩子。只要能從別人的眼中看出自己的重要便心滿意足了。
  高大的男子緩緩背過身去,子夜般的髮色襯著白衣。姿影冷漠而強硬。
  不是他刻意擺酷……而是這問題他從來沒想過。

  「不怎樣。」
  聲線一如既往無平仄無起伏。
  「能置慕少艾於死地者,絕非泛泛之輩。說不定老奸巨滑更勝被害者。既然如此,也足夠窮我一生去對付,自然不會感到無聊。」
  慕少艾的眼睛睜圓。
  「羽仔,看你平時百無聊賴,居然已經為未來打算得這麼長遠……實在令我汗顏。」

  白衣男子背手而立:「你知道就好。」
  「雖然聽起來不是什麼義憤填膺兩肋插刀的豪誓,但藥師我也應該好好感動感動是吧?」
  「應該。」

  慕少艾閒閒一笑,不顯山不露水。滿肩的素絲流光飛舞。
  「呼呼,我是例外,對吧?」
  「不……」
  話不經意一出口,羽人非獍就立即後悔了。但覆水難收,慕少艾又豈是好糊弄的?
  「羽仔?」

  你是獨一無二的。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因為不是女人,所以體會不到思慕的細節。
  初初相遇,星群聚集的天空,總不如,立於夜下的人光華奪目。
  拈花微笑,波瀾不驚。山迴路轉不見君。
  一切的光影悲歡如夢般分明可見。
  眼是情苗心為欲種。從卑微的角度遠遠仰望,目光流轉處,幾乎都要忘記了身在萬劫不復之地。

  不明不白的背景,不明不暗的身份,不可啟口的戀情……
  若無來處,何處是歸路。
  若無來處,何處不是歸路?
  罪惡坑。目送輝煌燈火漸行漸遠,煙波蕩漾,無人能解我的悲傷。

——

  「臉上的,不想辦法去掉嗎?」
  這話題轉得太硬。只望風雅俊逸的慕藥師能善解人意一回。
  「你是說臉上的這黥印?罷了,還是留著吧,就當買個教訓。」

  為了混進黑派而一向生理上心理上都素有潔癖的慕少艾居然甘願承受炮烙之苦,他這內鬼也算是當得非常有專業精神了。
  大事已成。憑他的醫術修為,要想去掉這不祥之物也並非難事。
  「教訓?」
  「是啊。」
  藥師搖頭晃腦,一副你拿我奈何地瞌上眼睛。
  「以後看到這印就會學著提醒自己——切莫再上忠烈王大義凜然吃力不討好的當兒!」

  羽人非獍在心裡惡意地大笑。

  「羽仔,看你憋得那麼辛苦,下次再有這種好康的事,我一定推薦你去。」
  「可以。」
  「誒誒,我就知道你會……你剛才說什麼?」
  刀客臉上並無半點笑意,語氣卻微微溫潤起來。
  「我說,可以。不過那黥印的話,就免了。」

  那玩意只有摹刻於慕少艾的瓜子臉上才會有別出心裁的效果。
  如涇宣上新鮮的墨跡。

  慕少艾臉上破天荒地露出訝異的神色。羽人非獍不著痕跡側過臉,恩怨分明的臉龐如刀刻般剛毅俊朗。
  既然身負彩鳳雙飛翼,那麼心有靈犀一點通自然不在話下。
  想那傲氣凌人,愁腸百轉的男子,是如何一支支展出六翼,從天而降,為己再涉紅塵。
  慕少艾欲說些什麼,但隨即又輕咳起來。

  「歧黃之術,本為懸壺濟世。羽人非獍啊羽人非獍,你一片苦心,居然為慕少艾想得如此周到……我不做的事,自然會有別人去做。」

  「這世上,永遠都是懂殺人的人一向太多,懂救人的人總是太少。我慕少艾殺的人真的就不比救的人少嗎?」

  一瞬間,血的芳香讓人窒息。
  羽人非獍回頭,目光炯炯。而半倚在床上的那人,依然是神閒氣定。微微加深呼吸,讓胸腔間的結氣順暢。
  從錦袍下伸出的手白皙如臘月雪,掌心淡淡的啡紅是他全身皮膚上唯一有血色的地方;指尖圓潤如春未夏初的落瓣。
  那是醫者的手。全副神經都蓄勢待發地維持在最佳狀態,不容一絲瑕疵。
  但慕少艾認為,手上即使染到血跡,洗一洗,也就乾淨了。

  黑眸裡的有月華如水,卻鋪陳著一層羽人非獍前所未見的薄寒。
  渾然天成的淡定初衷不改,素絲無璀璨華光,卻有一種纖塵不染的雪白。
  是的,慕少艾的銀髮,其實是白色。
  從兩鬢垂放而下,掩映著彷彿劇毒的墨色篆刻。
  察覺到友人的目光,他回以淡然一笑,眼中煙華散盡,便什麼也看不到了。

  由頸至肩,順背而下,一段修雅的曲線,不偏不動。
  他依然是那個風流瀟灑,吊兒郎當的慕少艾。

——

  世上沒人能明白慕少艾到底在想什麼。七巧玲瓏。
  他不會輕易離你而去,但到最後告別的話一定由他先說。
  彷彿是有人不待終場就轉身離去,好把完整的孤寂都留給他自己。
  莊公化蝶,南柯一夢。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但他也會動容。
  江湖裡多的是大徹大悟和執迷不悟者。他看慣生老病死,卻不屬於這兩者的其一,因而動容。
  慕少艾從不輕言放棄,卻也不妄意執著。
  如清風,如暖玉。

如長廊外,有芙蓉千朵,淡淡地開在水中。

——

  懸挂於門檐上的六翼風鈴一陣輕響,餘音繚繞不絕。
  靠在床上的慕少艾連眼睛都懶得睜開。
  「一般而言,不敲門就貿然進入房間只會遇見兩件事:一是洗澡,二是上吊。為了素賢人的清譽,這個習慣還是改改為好。」

  所謂君子,高風亮節,常息事寧人,動口不動手。蓮之出淤泥而不染,其香幽長,淡浸入骨,談笑風雲間,就可教人肝腸寸斷。
  長途跋涉,依然不損清香白蓮半分氣度;拂塵輕搭上腕,施禮時姿態之優美驚為天人。

  「藥師,別來無恙?」
  慕少艾乾笑兩聲:「你看我像是別來無恙嗎?」
  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手胡亂一指:「地方簡陋凌亂,隨便坐。」
  擺明瞭能力有限,不會起身奉茶。

  素還真環顧四周,微微一笑:「這倒是個清淨的地方。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
  「呼呼,鳥不生蛋就叫清淨了麼?」
  「藥師怎麼了?頗有怨氣,莫非真應了虎落平陽遭犬欺?」
  慕少艾深吸一口氣,吐到一半轉向看名滿天下的損友。

  「敢問素賢人是特地跑來看笑話的嗎?」
  「耶,藥師此言詫異——藥師大破惡貫滿盈的翳流邪教,讓南宮教主直呼‘既生瑜,何生亮’,後悔投胎為人的英雄事蹟早已傳遍武林,一時間眾說紛紜版本各異。素某聞之仰慕不已,特來打聽第一手訊息,望藥師不吝賜教。」
  他真的是探病的嗎?
  慕神醫壓住血氣,笑得不比對面的道人虛偽。
  「呼呼,我還以為‘素閒人’是代表中原正道前來探望革命先烈並進獻花圈了。」
  「好說,好說。」

  慕少艾兵來將擋水來土淹,素還真察顏觀色見機行事了。雙方暗潮洶湧,電光石火,一觸即發。
  比文思比氣度比腹黑。暗嘲熱諷指桑罵槐欲蓋彌彰舉一反三……反正就是頭可斷,話不可亂。
  慕少艾雖抱病在身卻仍是臨陣不亂見縫插針,口水使用殆盡後還吆喝著素還真倒杯茶來。
  素還真倒是不介意反客為主。

  「藥師我有一事,得拜託素賢人。」
  中場休息。慕少艾突然這麼說。
  「素某活了這麼長時間,終於等到藥師你開口求人的這一天了。」
  「……幫是不幫,一句話啦!」
  「哪裡哪裡,素還真只是有些受寵若驚。」拂塵一揚:「藥師請說罷,素還真萬死不辭。」
  「哎呀呀,哪有那麼嚴重。只是想請你幫我把頭髮綰起來而已,我的手不太方便就是了。」
  素還真聞言往後大退一步。

  「慕少艾,你居然要中原領導素還真做這種事情?」

——

  不該讓他幫忙的。

  「喂,你不覺得太華麗了嗎?我只叫你簡單地綰起來就成了……那寶珠比你的眼睛還大。」
  「有嗎?」
  素還真還故意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
  「儒門龍首疏樓龍宿的更華麗。下次讓劍子仙跡替你引薦一下。」
  「那種事,以後再慢慢商量。快點恢復到正常狀態!」
  「耶,這是我的風格。」
  「你的風格我已經領教過了,快點。」
  「不要。」
  那如謫仙般的男子倒是乾脆,絲毫不拖泥帶水。
  「我討厭做無用功。」

  「你……」
  深知慕少艾暴走的後果,當機立斷,素還真的身影已飄至柴門前。
  「天色不早了,素還真就此拜別。告辭,再見,藥師有傷在身,免送了。」

  此乃三十六計中最歹毒的一計。所謂借刀殺人了。

  拉開門,發覺門外站著一名高大沉默的男子,全身都在散發出「別惹我」的強烈訊息。素還真施禮,對方還禮。
  擦肩而過。只要不是歹人,來者何人與羽人非獍無關。

  姓素的——

  一瞬間,感覺有溫甜的氣味湧上喉頭,慕少艾愣了一下,一時半刻間硬是沒反應過來。
  「慕少艾?!」
  羽人非獍也看到了,從素白的指縫間滴下來的,片片鮮紅,順著他明顯瘦弱下來的手腕一路淌蜒,然後在錦袍上染出朵朵紅梅花。
  紅色一點也不適合他。
  重複在羽人非獍腦海中出現的片段,是那根被掙脫的琴弦……

  哇咧……
  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被氣得吐血?

  慕少艾慢慢抬起頭,目光依然澄澈,帶點無辜或是促狹。
  有人吐血吐到他這等修為也真是蔚為奇觀了。
  「羽仔,如果我告訴你,我其實還死不了……你會不會很失望?」

  羽人非獍感到四肢的一片冰冷開始恢復知覺。那種體驗,就象是已經代替某人死過一回。
  雖然他真的很想沖上去扁那男人一頓,但他終究還是忍住了,提刀就要出門。
  後面的問他去哪,他回頭輕輕嘆了一聲。

  「送佛送到西。提前幫你挖個坑備用。」

 


【二】

  慕少艾幾乎是被一股很濃重的藥氣薰醒來的。
  他愣了一下,然後擰起眉頭哭笑不得。

  「紫苑、麥冬、阿膠、川貝、茯苓、五味子……哎呀呀,我說羽仔,你當是治鬼痙(即肺結核)麼?」
  他對這些極其敏銳,只從藥氣就能分辨藥材成分。
  鬼痙是當時人人談之變色的惡疾,傳染性很強,一旦患上,十有八九是活不成的。這也是能讓慕少艾感到棘手的病症之一——說白了,他聞到那些治此症的藥味就煩。

  「從你壓箱底的醫書上看到的。」
  羽人非獍背對著他,桌上的湯藥還在散發出熱氣。
  「配錯了,就倒掉。」

  先是咳嗽,然後會咯血,繼而寒熱交加,昏沉交替。
  就以字面意思來和他的症狀對號入座,羽人非獍的判斷其實也沒錯……就是了。
  慕少艾真想笑。
  但為了小命著想,他還是忍住了,微微抬起手去捧住了藥碗。
  「就憑你這病急亂投醫的精神,這藥,當我捨命陪君子。」

  慕神醫硬是在沒得鬼痙的狀況下把治鬼痙的藥給喝了。

  「好啦,藥我也喝了,羽大俠可以轉過身來了麼?」
  羽人非獍轉身,也只轉了一半。
  「你……真的沒事嗎?」
  「放心,這並非因為傷勢。只是好幾個月前留下的後遺症罷了。」
  「比如?」
  「是中毒。」

——

  甫進翳流時,南宮為試探慕少艾,曾讓他飲下三杯毒酒。慕少艾以紅信破瘧毒,以白蓮葵抵制麻瘋,以大風乾化解癆毒——這三杯酒,乃三劑奇方,毒素的收集都相當不容易。而慕少艾居然不配解藥,也不運功逼毒;反倒再連服三種毒草,讓它們互相剋制,順調入經,轉口出脈,短時間內就可瓦解大部分的毒力。
  慕少艾化身認萍生,用這種有違醫理,餘毒綿長的方式解南宮教主的三杯藥酒,除了有技壓教眾,反送南宮一個下馬威外,也故意顯露出認萍生陰狠的手法和性格,以博取生性多疑如南宮者的信任。

  但南宮畢竟不是省油的燈,這三杯酒的餘毒在體內,沒個一年半載怎麼可能散盡。為防毒發礙事,慕少艾一直都以藥物壓制。倒是躺在冰天凍地的落下孤燈,成天被服侍著端茶倒水後,毒素一直未發作過。時間一長,慕少艾感覺不到什麼大礙,就連藥也懶得配了。

  而今發作,也不真的是因為素還真。南宮教主以毒冠絕天下,而慕少艾,也略為輕敵了。
  當時一片茫然,並非這毒會危害到他的性命。南宮的毒藥也像蠱一樣,潛伏得如此深;或是說驚訝於那種怨恨,居然久久揮之不去。

  縱觀了整個事態發展的羽人非獍,看遍世態炎涼,到了這個時候,又怎麼可能不明白。
  唯有那種執念,在夜間,化為蛇身,去殺死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他好像很欣賞你。」
  羽人非獍這話多少就帶有嘲弄了。
  「呼呼,欣不欣賞我,他都非死不可。」
  一臉的與世無爭人畜無害。有意拖長的吐氣聲,造詞譴句如一潭水,能生生把人溺死在裡頭。

  「南宮是個人物。知道最後該在哪埋骨的,是人物。」

  南宮遇上的偏不是認萍生,而是慕少艾。
  絕就絕在慕少艾為他塑造了一個舉世無雙的認萍生。一個完美無瑕的虛象。
  慕少艾揣摩他人所欲的本事,縱是白日,也覺涼意上身。

  「不過,就以同行的角度去看,南宮在醫理上的造詣何嘗不令人嘆為觀止。可惜的是沒有用到正道上。」
  「聽你的口氣,好像也很欣賞他。」
  他還是笑得那副招牌樣。神色間卻帶有種凝止風華,也許是經歷了什麼才有的了悟罷。
  這是慕少艾逃出生天回來後,第一次向羽人非獍提起翳流及其南宮。
  對羽人非獍而言,那麼多年,也只有這一次,象個世人,小心把所有的刺攤倒,放下身段,伸縮試探。

  「鬼痙這種病,大分為二十六類,細分九十九種。剛才那貼藥方,就是南宮教主所贈,治的是鬼痙病中最嚴重的一種。藥師我如獲至寶,才將它寫進自己的醫書裡。日後若能救死扶傷,呼呼,也算是幫南宮積陰德咯。」
  「原來如此。」
  沒有聽到意料中的嘲諷,好友莫名其妙的尾音讓慕少艾一時間轉不回彎來。

  「想必那句『但憐人意似篝火,焰重煙濃永不消』也是南宮所贈了?」

  大概慕少艾的臉上也有了一瞬間的愕然,但他並不遲疑。
  「羽仔,莫非你也是忠烈王的眼線……連這個都知道。」
  「是你自己寫在那頁藥方的下面。」

  那麼陰私的事情,強行攤開在光天化日。
  多少也得佩服南宮的巧於心計。知道慕少艾吃哪一套。
  而慕少艾明明知道南宮之心,卻毫不變色。城府之深,手段之狠,更讓人扼腕。
  是非他一個人說了算。

  兩邊劍影刀光,式式刻中要害,各自鮮血淋漓。
  原來天下最懂你的,除了你的朋友,還有你的對手。

——

  羽人非獍迄今為止,也只見過南宮兩面而已。
  第一次是在護送慕少艾進翳流,第二次是在救慕少艾出黑派。

  他藏於隱蔽處,看著那個溫文儒雅,然而比誰都心高氣傲的慕少艾,慢慢地朝前方的南宮跪了下去。
  昂著頭,由頸至肩,順背而下,一段修雅的曲線,不偏不動。
  任憑打壓都無濟於事的氣焰。

  男兒膝下有黃金。有的人一跪,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慕少艾這種生物,也許並不屬於此列。但羽人非獍的手仍是握緊了天泣,對南宮的殺意,如雙刃,傷人先傷己。
  原來,你若另有所愛,那麼其他的,全是障礙。

  弱水三千,著意的,就在那一瓢。
  餘子不在眼內。

——

  焰重煙濃永不消。
  此情不渝麼。
  也許慕少艾是懂的。他知道他是懂的。

 
 他只是,不落痕跡地,全部彈開去。
  然後再用這種方式,算是回報南宮了。即使他並不同情對方而對方也不需要他施捨憐憫。

  可憐人意,薄如雲水。
  但哀哉眾生,誰不為五欲所折騰。
 

  身後傳來呵欠聲。
  慕少艾的視線落到羽人非獍身上時,嘴角自然上挑。但實際上,他不看羽人非獍時,也是在笑。
  何況天泣的主人壓根就沒法確定對方是不是在看著自己。
  如冷泉般的黑色長髮糾纏在雪白的衣襟間。他總是肅容滿面,彷彿有永遠也解不開的結。
  背對著慕少艾的這一瞬間,他的表情卻有如落雪般澄靜。

  哎呀呀,好像突然被討厭了呢……

  慕少艾也不在意地暗暗別過去,在桌上,在燈下,把針包攤開。
  「現在要去重新配解藥也太費神了。羽大俠,別扮深沉了,幫個忙吧。」

——

  「從至陽穴起,過天宗穴,再過命門,最後到大椎穴。切記順序絕對不可以扎錯了,否則藥師我作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衣料與錦帶的摩挲聲。他自顧自地解開外袍的盤扣,連著褻衣,一起從肩上半褪下來。
  燭光流轉下,雪絲後的那一片白皙就象枝條柔韌的夕顏,沒骨處盡是讓人妒慕的不知人間疾苦。

  鏡中花影,於鏡何礙?銳性明淨,花影難傷。
  羽人非獍在心裡冷笑自己的自作多情。但並不苛責。
  抽取一根細長的銀針,擺出架勢,他沉下心神。

  「先是扎哪?」
  「至陽穴……喂喂,你剛才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
  針尖緩緩順著脊椎的曲線移動。感覺得到羽人非獍薄寒的氣息,輕拂過皮膚,慕少艾溫順地低首斂起眉目的姿態,他是看不到的。
  連呼吸都細不可聞的靜謐。卻彷彿能聽到窗外落雪的聲音。

  下雪一樣,那難以啟齒的戀情無聲無息地越積越厚。

  他慢條斯理地穿好衣服。古雅的錦面,斜襟盤扣,蘭草纏絲。安靜又閒散的動作就象是幽會過後。
  所有的感官巍巍地沉澱下來後,清冽的藥香從身邊男人的身上,從他的骨髓裡,飄溢位來。
  很淡然,不在某些特定的時刻,根本察覺不出來。氣如桔梗。

  慕少艾被贈雅號「藥師」,醫術醫理,功夫下在哪,一目了然。
  當今武林三大神醫,慕少艾長得正不正,邪不邪,醫理卻是三人中最溫和的。
  一直堅奉若非萬不得以,何必動刀見血,傷人筋骨。既然使藥的手法出神入化無人能出其右,那麼長時間的親嘗百草,考察藥性,自所難免。亂七八糟的吃得多了,藥氣就自肌體內暗生,很是風雅地形成香氛。
  這個人,從生下來就好像獨得上天的垂青。
  可以笑得一點溫度也沒有。宛然不知世間愁。

  藥香如百轉千折的絲,從腳底,慢慢地攀沿而上。
  無雙的仙草……
  只在此刻,無限的奇詭,把死映照如生。

  慕少艾的身體明顯羸弱下來,雙手至今也好像無法活動自如。
  醫術再怎麼高明,內力修為再怎麼高深,他也只是個人罷了。也沒誰敢說他那當斷則斷的心不是血肉之軀。
  機會就在這一次了……
  羽人非獍想。

  他想起南宮。操蠱的手段神鬼變色,卻也不及一個情字,熏神染骨,誤盡蒼生。
  而想要什麼不可能的東西,明知不會到手也不能回頭的心情,到最後,都會變成毒,一點一點沉積下來。
  所以,他也是有毒的。

——

  落下孤燈,長年冰天雪地,而男人的掌心的餘溫,薰透了層層衣帛,浸入血液。
  慕少艾的每個動作都凝滯在很自然的剎那裡。背對著羽人非獍,無法揣測他此刻臉上的表情。
  走得更近些,頷首時,羽人非獍的眉宇間依然不展,只是慕少艾臉上沒笑了。
  但也沒有其他的情愫。雙眸如星,冷璨華光。

  那種冷靜……
  可以讓人動用與愛慕一般等量的氣力去憎恨他。
  或是,是妄圖改變他。

  就象一直所希望的那樣,羽人非獍遍佈著刀繭的手指撩開了慕少艾頰邊的銀絲。
  有些殘忍地,直視著那道由墨色細鈿描摹而成的黥印。
  猶不知南宮看到這絲精緻的瑕疵時,臉上或是眼中,都有什麼樣的驚艷——究根結底,那是為了他才落下的。
  這便是嫉妒了。

  那個表面清閒,而城府極深的男子,顯然也很不喜歡這種過度的親密和近乎粗暴的試探。
  他稍微掙動了一下,背後的羽人非獍反應比他還激烈。指骨嵌進肩頭,深厚的內息匯入經脈,生生的痛。
  就算他沒有傷在身,論武功修為,羽人非獍仍在他之上。
  他討厭痛,更討厭麻煩。順著男人霸道的手勁,靜觀其變地微微抬高下顎。

  由頸至肩,順背而下,一段修雅的曲線,不偏不動。
  他從來就沒有怕過什麼!
  那個冷酷的表情,不一定全部是裝出來的。
  慕少艾和認萍生。也只在此刻,無限的旖旎,把生映照如死。

  羽人非獍的黑髮如最深沉的夜色,終於在那一刻垂放下來。三千愁緒,慧劍難斬。
  像所有傳奇的開篇,不由自主。
  吻他的時候,心裡沒有慾念,反倒充滿了感慨。
  慕少艾象針尖似收縮的瞳孔。光怪陸離的眼睛。
  沒有多餘的掙扎。線偶般的身體,那份詭異的柔順卻比任何虛名都要讓人迷戀。

  握住他肩胛的掌心,滑至他的手腕。羽人非獍想捉住他,慕少艾象是終於發覺被冒犯了一樣,翻腕的速度之快,讓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他臉上的羽人非獍措手不及。
  銀針的針尖頂在他的內關穴上。經脈交匯薄弱之地。
  慕少艾的呼吸終於清晰起來……他又不是吃素的,羽人非獍想做什麼,他心知肚明。
  雙方僵持,誰也不敢妄動。空氣裡是蓄滿的弓,稍有閃失,玉石俱焚。

  這樣的對峙沒有堅持多久,他感到慕少艾的身體微微鬆弛下來,連氣息都變得溫和迷離起來。他總是這樣,棉裡藏針。
  「哎呀呀,別玩了。」
  他的針可沒收回:「能放開我了嗎,羽大俠?」
  撇得乾乾淨淨。

  不明白是不是被什麼氣氛感染了,羽人非獍的手指在很不合宜的時間裡,撫過慕少艾的銀髮。
  作為一個表達親切的動作就太過曖昧,但若是調情的姿勢卻有點冰冷了。
  慕少艾的眼神都轉冷了。像鬼一樣,轉瞬即逝。

  「所謂天時,地利,人和,現在沒一樣在我這邊。但是羽人非獍,如果你還想要慕少艾這個朋友,該怎麼做,不必勞煩我告知吧?」
  聲調仍是一副誇張的抑揚頓挫。
  這對羽人非獍而言,即是很嚴重的警告和要挾了。

——

  想要的,是別人都得不到的東西。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用很輕的動作地把那柔韌的銀絲纏在指間,不動聲色。慕少艾意識到對方笨拙的安撫,一瞬間心情複雜,啼笑皆非。
  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可是人非草木,慕少艾又怎能超脫於世外?
  只是有些隔閡,不值得去點破。
  因為終有一天,世間萬物褪去鉛華,執著的,是最後的真。

  他這樣想,也沒再說什麼,靜靜地等待對方的醒悟。

  「藥師。」
  他輕聲喚道。
  這種稱謂從羽人非獍的嘴裡說出來,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效果。

  也許他根本就不了解慕少艾這個人。不知道他所想為何,所欲為何。
  但任憑他無情或是多情,這一生,怕是再也割捨不下了。
  天地無涯,波瀾壯闊,我對世間一無所求。
  因而迷戀著什麼,也從來不問理由。

  「明早過後,要殺要剮,羽人非獍悉聽尊便。」
  一字一語,並沒有斷腕的絕念。
  字裡行間透出一種柔韌的牽絆,如水上行文,斷無可斷。
  朝生暮死的心情。那麼親暱,釋然,甚至帶有一絲絲求歡的絢麗。

  慕少艾想南宮斷是說不出這種話的。
  他還有翳流,有他的教主之尊,有他的鴻圖霸業。
  但羽人非獍除了自己以外,什麼都沒有。
  這種人一旦固執起來……除非現在他們兩個之中有一個立即死掉,否則今夕何夕,沒完沒了。

  慕少艾也不是真的不喜歡羽人非獍。
  他也不是真的那麼在乎世間譏評,那麼孤芳自賞。
  他只是覺得……
  就這樣,也太便宜羽人非獍了!

  羽人非獍終於握住了他的手腕。輕柔地裹在指間。
  肌膚相親的觸感也沒有想象中的令人厭惡。百感交集時,諒是慕少艾也是一片茫茫然。
  對方熾烈地擁他入懷,小心翼翼的吻落在長髮後白皙的頸項上。
  絕對不能被發現,無法傳達給你的感情。
  至今從未有過和從今以後也不會再有的失去。

  慕少艾沒動,呆看著天花板。
  桔梗與薄荷的冷香,忽地濃郁起來。

  「這下……可真是踢到鐵板了……」

 


【三】

  花在凋謝之前最美麗,但人卻在離別的一刻才多情。
  離別,也包含了很多種情況和意境。
  唯有無情,方至多情。

  一夕風月。第二天,雪停了。

  那些明亮菲薄的光線從窗戶的縫隙間透析而入,細碎多疑地在那人的睡顏上游走。
  霧裡看花,似有還無。看那人眉清目秀,安詳得天塌下來也與己無關。
  羽人非獍的手握住他散在枕席上的長髮,然後又緩緩鬆開。靜悄悄的,很曖昧。
  斑駁的回憶,一色的枝柯。
  定情之後,心境卻像他這般複雜和煩擾的,實屬少見。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要看就看個夠。人不可能永遠都這麼好看的。」
  他眼睛沒睜開,仍一臉倦容,但口齒卻格外清晰。
  一語雙關。

  慕少艾右手撐著身體坐起來,樣子有種疲倦的嫵媚。但他的眼神卻不及平日的溫和。
  看向羽人非獍的視線,甚至帶有一種傲慢。
  是隱怒還是厭惡——是什麼都好,就怕他什麼也不想。
  羽人非獍與他對視,居然會感到不安。

  他以為他得到了別人都得不到的東西……
  甚至以為死而無憾。

  「你在想什麼?」
  羽人非獍抱著破罐子破摔的決意,死盯著慕少艾的眼睛。
  「你想我在想什麼?」
  第一次,慕少艾率先移開了視線。白皙的臉上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質。

  「我要更衣。你出去。」

——

  胡琴是木器,其聲悠長綿久,雖哀婉卻歸之有序。聲聲慢,最適合訴相思離愁之苦。  
  庭下交光月午天。
  羽人非獍卻覺得自己的心神很難聚集在琴弦上,眉心不期然擰緊時,心裡居然滋生出一種難以壓抑的狂暴之氣……慢慢地,滲透進四肢百骸,然後從肢體的某一點,緩緩流溢位去。
  沒有道理的……

  如夢似幻的白翼。刀氣,即殺氣了。
  他武功蓋世,居然也脫不了此劫。憂心仲仲,耿耿於懷。
  早知道就讓他死掉算了——

  有腳步聲踏著雪花前行。光是聽見他的步伐,剛才的暴戾和怨毒都是象場噩夢。
  那人仍是美冠華服,一派雍容瀟灑。舉手投足間,彷彿有些弧度是精確計算過的,不刻意附庸,仍是優雅恍若月下人。
  手裡轉玩著他的寶貝水煙筒,這東西無論羽人非獍藏在哪,他都能找出來。西疇特產的清香本竹,紋路天然形成花草山水。筒上加銀箍,精雕麒麟,十分珍罕——這種市井的玩物拿在他手中,卻搭配得天衣無縫。

  慕少艾就站在羽人非獍身邊三步之遙,彼此都不先說話。比比誰鬱悶。
  羽人非獍不經意想起與這人剛認識不久,罪惡坑裡,問他手裡拿的為何物。他居然理直氣壯地誆他說是筆筒,斯斯文文的。罪惡坑裡從上至下不是粗人就是怪人,慕少艾的斯文讓羽人非獍暈頭轉向了好一陣。

  後來再一次見面,黥印落在了慕少艾的臉上。他笑得仍是那樣溫和加不正經,說自己可能有一段時間無法與他見面了。因為他要去殺一個人。
  於是羽人非獍長那麼大,終於第一次開口約了他在樹下,罪惡坑外。他身上帶著血跡斑斑,自己的,別人的,如約而至。
  而那個時候,也是在如水月光下,慕少艾手持那具「筆筒」吞雲吐霧,滿是心平氣和,周身通泰的派頭。那種專注於呼吸吐納的投入神態,簡直令自己,令旁人都儼然進入悠然閒逸之境。

  再後來,慕少艾帶他去見忠烈王。那目光炯炯的長者,眼睛在他們兩人間轉來轉去,良久,親切地開口。
  「慕藥師,你是從哪裡拐到了這樣的高手?」

  原以為是逃出生天,豈知又誤上賊船。

  羽人非獍在心裡苦澀地笑。以前,現在,或是是未來,被他壓榨的命運估計是已經寫好了的。但是他現在懷念的,是那時候井水不犯河水的豁然,問心無愧地陪在他身邊。
  就像一樣美麗非凡的事物,原以為只要遠遠觀望便心願足矣。後來貪念滋生,最終忍不住伸手去取,其結果,往往難有善終。

  水滿則溢月盈則缺。
  情,亦不可到深處。

  但事到如今,他仍是不願後悔。
  因為那個人……那個人的一切,都與自己想象的一模一樣。
  偏偏緊要關頭,他又解風情。沒得反抗就閉上眼享受,抵死纏綿。
  心如明鏡,情似輕煙。

——

  月華已淡,遠遠望去,雪山的芒頂好似天一般長。
  從極遠的地方,在邊際密林的深處,植滿蒼天古木。有慘白的煙霧一陣陣沖天而起,直湧雲霄。
  那是繚繞不斷的毒瘴。

  「但若人意似篝火,煙入長空永不還。」

  慕少艾的聲音,冷且輕。就象是應眼前景自言自語的呢喃。
  琴聲嘎然而止。
  羽人非獍在這方面無造詣,但也不笨。這一句,是與南宮那句「但憐人意似篝火,焰重煙濃永不消」為上下闋。
  下闋自然是慕少艾所對。

  南宮垂青於認萍生,而慕少艾要想虛情假意地騙著他,易如反掌。
  但他偏偏沒有。
  煙入長空永不還。
  如此應對假借風花雪月,不損南宮教主的面子。但實際上,回拒得是相當乾脆利落,相當無情了。
  任是無情也動人。他對自己,真有信心。
  該死的慕少艾!該死的認萍生!

  羽人非獍猜不透他現在故意吟出此句的目的。
  總不會是想安慰自己吧……

  慕少艾毫不做作地迎上他的目光。和平常一樣,如沐春光。
  一切都在瞬息間改變,然後又在轉眼時恢復,不留一絲痕跡。
  慕少艾的心,妙就妙在正與邪,愛與不愛之間。
  好像這麼一來,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到底想要什麼,都不重要了。
  他的人就在自己身邊。即使他偽裝得彷彿一無所求。

  「羽仔。」
  「什麼事?」
  「你那個千刀萬剮之刑,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開始執行?」
  羽人非獍承諾過的那個慘痛代價。
  頭往旁邊一擰:「你想怎麼樣?」
  「別露出後悔的表情。我要羽大俠的命何用?」執煙筒的手往後一背,慕少艾唇邊泛起笑意,難得不賣關子直接切入正題。
  「知道『納蘭雪』嗎?」
  「那是什麼?」
  「落下孤燈的特產,又名白冠七星草,為天下至寒至濕之物。此草要得何其不易,也是天下醫者心中的至恨。」
  「不用旁敲側擊了。」羽人非獍沉聲道:「你若想要,我就幫你尋來便是。」
  語氣中,就多少帶有寵溺了。

  「呼呼,羽大俠莫把話說得太滿了。既然是至恨,必然有其可恨之處。」
  「這就是你的條件?」
  慕少艾微微一笑,淡薄的月光撒在雪地上,然後反耀於他清秀的容顏。
  「條件這兩字傷感情耶。不過,找不到的話,這朋友就做不成了。」
  現在被他要挾壓榨,心情也是愉悅的。恨不得時光停留,永不逝去。

  從某一個角度去看,羽人非獍何嘗不是慕少艾的至恨。
  對於慕藥師而言,恨也是要動用感情的。

  「雖說此草可遇不可求,不過對於羽仔……必然是會有緣的。
  「何以見得?」
  「呼呼,性至寒。物以類聚嘛。」

——

  往後的日子,行雲流水。
  那條長廊上,恩怨紛爭江湖浴血,景緻不老也不死。只是原本週遭穿梭的人影,統統沒有了。
  無論是鋒芒還是棱角,並沒有真的被磨平。只是被深深浸入波瀾不驚的湖底。

  回首處,蒼蒼橫著翠微。有細碎的奏樂聲,從層巒疊翠間飄逸而出。
  世間七弦有兩大名琴,皆出斲琴高手李勉之手:素還真愛琴「韻磬」,乃木製百衲;鐵箏「響泉」,則為藥師慕少艾所有。
  這兩把琴,本各擅勝場別有千秋。但世人信奉琵琶當指鳳凰,琴瑟無非桐木。認為木琴性柔,絲絲刻骨,妙知音律。
  桐木、烏漆、梅花斷、玉徽、冰弦……木色一致,紋理相通,上一次弦,十年不斷。

  左手龍睛,右手鳳目。立意清高,金擊玉振。
  奏琴時能不思曲之旋律,不聞琴之弦序,佳境、韻味而皆出於心;心在典雅之境,音色自然莊嚴優美文雅飄逸。
  巍巍乎如泰山,湯湯乎若流水。上古名曲《高山流水》,以極緩慢的十數聲為尾音,撥弦為聲,移指為韻,瑤琴一曲流水高山,寵辱不驚。

  「散發乘夏涼,蔭下臥閒敞。
  荷風傳香氣,相對亦忘言。
  欲取鳴琴彈,愁無知音賞。
  感此倍闌珊,隨風獨自涼。」

  取四六兩弦於七徽,節奏急而易於一氣,彷彿飛珠濺玉般,餘音繚繞不絕。
  黑眸淡向遠方,功名無絆胸次飄然。指法起轉空靈,漸行漸緩,歸於虛靜。

  「好一個隨風獨自涼——」
  屈世途的聲音從背後遠遠傳來。
  「好一曲高山流水覓知音。想不到藥師居然有如此雅興——藥師的琴爪清雅脫俗,比起當今諸大名家,也絲毫不遜色別有洞天啊!」
  慕少艾起身,對方這樣過譽,也該當仁不讓地客套一番。
  「哪裡哪裡,是素還真的琴好啊。」
  屈世途在他面前站定,微微一笑:「聽聞藥師有名箏『響泉』,與素還真的這把‘韻磬’齊名。今日得領藥師的妙音,深覺不愧為『響泉』之主,真是此曲只應天上有
——不過屈某對藥師更欽佩的地方,乃是藥師的修為與心性……哈哈,世本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藥師還能泰然自若鼓琴賦頌,真是高人中的高人!佩服佩服。」

  屈世途往旁邊一讓,露出身後慘不忍睹的斷壁橫梁。琉璃仙境遭到魔界滅之不滅的三昧真火侵襲後,已經是面目全非七七八八。

  這屈仔,顯然是得了素還真的真傳,損人還拐這麼大一圈彎。
  慕少艾畢竟是見過大世面的,笑得再假也沒人不信。
  「呼呼,這也沒什麼嘛,想當年……」
  「麥講古了!幫幫忙,你那點陳芝麻爛谷子的家底,我和屈仔都聽得倒背如流了!」
  手持特大號掃帚的阿九威風八面地往兩人面前一站,手中的凶器轉眼已經連人帶琴地掃了過去。
  「閒雜人等都閃一閃啦!這地方沒人清理,晚上大家都睡垃圾堆啊?」
  慕少艾連忙去抓掃帚柄:「麥掃,麥掃!」
  阿九腰一插:「我不掃莫非你要親自掃?」
  「不是這個意思……」
  「那就不要阻止我掃啊?我今天就讓你見識下什麼叫『千里不留行』。」

  忽地,地上捲起幾片樹葉子,光影一閃,一個白色的身影已經立於扭打成一片的眾人面前。
  慕少艾見狀馬上抬頭去看天上的太陽。看是哪邊升起來的。

  「哎呀呀,真是稀客稀客。」

   羽人非獍雙手反剪,扭頭漠視這遍地狼籍的仙境。
  「這就是你和素還真爭死爭活的麒麟穴?果然是有品位,有格調。」

——

  「藥師你時不時掛在嘴邊的『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不留身與名。』就是指的這位大俠?」
  屈世途第一次見到羽人非獍,好奇道。
  羽人非獍聞言狠狠瞪了慕少艾一眼,對方若無其事地撇過頭。
  「見笑見笑,失禮失禮。」

  把玩在手間的西疇水煙筒悠悠一轉,瞬間,偷天換日柳暗花明。
  迴廊九曲通幽,五色帷幕薄紗緩緩落下;檐飛八角,光燦琉璃,宮燈走馬,神情各異。
  琉璃仙境瞬間靈光璀璨,亭臺迴廊的佈局卻更是縝密無隙,玄機陣法暗藏其中。看似風平浪靜,實際步步為營,蘊含無窮殺機。進可攻,退可守,迷宮九曲,稍有不慎,就會踏入死門,萬劫不復。

  世事也如八陣迷圖,玄機難料,斯情難了。
  一時間,多少樓臺煙雨中。

  「藥師……你、你怎麼做到的?」
  屈世途瞠目結舌。
  「呼呼,商業機密。」
  「……」

  這人真像狐狸精……

  慕少艾在前方引路:「請吧,羽大俠。注意腳下,如有死傷,概不負責。」
  素還真的鏡影術。
  鏡花水月,本來就是庸人自擾。

——

  長溝流月去無聲 杏花疏影瀟湘暮
  笛聲悠揚驚午夢
菱荷香散到庭幃
  雲生西北,霧鎖東南,滿池水芝別樣紅。
  涼亭掛異色影花朱紅簾,內設琴台,三腳的金獸香爐,飄出裊裊輕煙。
  羽人非獍看到那方琴台上擱著素還真的百衲琴「韻磬」,隱隱彷彿流動著一層細膩柔光。

  「你的笑夢風塵,不彈了嗎?」
  他吐出一口水煙,裝焉:「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咎由自取。」
  羽人非獍想他是老毛病又犯了——沒事學人淌渾水
  他輕笑,嘲人也嘲己。不著痕跡地把話題引開了去。

  「不過難得這麒麟寶地到手,奇花異草,此景堪畫,卻無絲竹助興,的確無聊了。」
  慕少艾臨近池水,看塵不染,花深處。
  「呼呼,若能讓劍子吹蕭,朱痕弄笛,疏樓龍宿撫箏,陰川蝴蝶君懷抱胡琴。當今各大名家雅客齊聚,大家合奏一曲,樂韻悠揚,響徹仙境內外——如此良辰美景,讓崖下那一貫喜歡附庸風雅的素還真也鬱悶鬱悶!」

  「要管那麼多人的飯,您老人家不累麼?」
  對於慕少艾所勾畫的藍圖,羽人非獍冷冷截斷道。
  「喂!喂!」
  煙筒把刀客面前的桌子敲得「梆梆」響,慕少艾滿面黑線。
  「羽仔你今天是特地來跟我作對的嗎?」
  「怎會?我是特地來恭賀你喬遷之喜的。」
  一隻貌不驚人,剝漆斑斑的方形木盒擱在了桌子上。
  慕少艾毫不客氣,伸手去取:「什麼?落下孤燈的土產麼?」
  「是啊。」

  光是摸到盒子,就能感到那一陣陣透心涼的寒意。慕少艾也不由得一驚,拇指彈開了盒蓋。
  一股濃烈的寒香瞬間撲面而來,襲人諸入鼻端,讓人一瞬間渾身直打激靈。
  白冠七星草,有美名「納蘭雪」。雖說叫草,但實際上也是雪蓮的一種,形似白千葉(千葉蓮花的一種),但花瓣又柔柔皺皺地散開彷彿國色牡丹。其蕊丹焰托珠,光潤美麗似一顆顆珍珠——雖然花瓣看起來玉骨冰肌寒氣四溢,實際上,花蕊才是納蘭雪藥效最重所在。

  但那畢竟是美麗不可方物的一朵白蓮花。納蘭雪一名,名至如歸了。
  所謂投其所好,藥師慕少艾親眼看到了那人間醫藥至恨,臉上也不禁流露出感慨的意味。
  有時候,當初的約定,他自己都淡忘了。納蘭雪甚至在許多行醫救世者的心中只是一個美麗的傳說,稍縱即逝。
  「難為羽大俠了。」
  雖然不看羽人非獍,但是那一聲嘆息,確確實實是由衷的。

  「幸不辱命。」
  他看著那棵藥草的目光不曉得多溫柔,簡直要結成情繭得讓羽人非獍嫉妒。
  會心一笑,旁若無人。
  慕少艾每天都在笑。但只有那一笑是刀客前所未見的。
  也許他並不是每次都是用心在笑吧……

  慕少艾是善解人意的,但也是難以取悅的。
  得不到猜不透的方叫人恨得牙癢癢,心戚戚。
  用盡千方百計博他偶一歡心,生世位候他稍假詞色,仰之彌高。
  於是這一瞬間,銷魂蝕骨,分外纏綿。

—— 

  慕少艾只為用心交陪之人親手砌枝煮茶。

  用水在一沸末二沸始。水如魚目、連珠,聲微響,炭火令氣暖而昏暈。
  羽人非獍好苦茶。慕少艾用的是頭春龍井,摘於清明節前,嫩芽初迸,形似羞心。
  明前龍井,又稱為「蓮心」。

  看那人斂袖註茶,滿月為面,青蓮在眸。如雲出岫,樣子優美極了
  茶盞一揭開,自然是香氣襲人,鮮醇甘美
  羽人非獍呆望杯中嫩葉成朵,一旗一槍,浮沉不穩。
  「蓮子無心……」
  「呼呼,因而不苦咯。」
  慕少艾拂袖在他面前坐下,笑看著那個糾纏不清的男人。

  「茶不苦,也能叫茶嗎?」
  「那就要看各人的心境了。」
  慕少艾白皙的手腕從暖色的錦緞間露出來。冷暖對比之下,羽人非獍每次都有伸手去握住的衝動。
  這麼多年,磨掉的是銳氣,沉澱的,卻更深更濃。

  但他們的關係畢竟是不一般的。這就叫事實,彼此心照不宣不提不想但也無法改變。
  他已經得到別人都得不到的東西了。
  羽人非獍起身,說話聲四平八穩。
  「有點事,我去去就來。」
  轉眼化光而去。

  「……」
  這世道怎麼了?怎麼好像每個人都比他忙似的。
  自己呷一口茶,懷袖收容,悠悠然地看山光水色。
  夏天到了,羽仔這棵草送得真是及時,光是放在一邊,都覺得涼絲絲的。

  滿池的菩薩華蓮花,淨色比天女。
  憐子無心。宛在水中央。

——

  他所期翼的情意,輝煌熱烈的片刻過後要長久的沉澱。
  如煮茶,火大不得,心急不得,只是長長久久的等待,緩緩慢慢的希盼,一點點流淌的時間。
  再好看的人,再玲瓏的心,再雅的氣質再多的智謀……也不過是人世間的玩偶,誰也得不到,他終會化為血污膿汁,滲入九泉。
  因此,有些事有些話,慕少艾偏不說。
  落月星塵裡,你自己猜,猜到了,便是你的。

  「韻磬」是素還真的琴,自己來彈,便多了幾分疏離,少了幾分靈性。
  但若是抱著玩賞之心,倒也不傷大雅。
  一曲笑夢風塵,繽紛花樹,歷歷在目。八方風雨,止於今宵;英雄肝膽兩相照。

  什麼時候,羽人非獍就已經回來了。默默立於藥師身側,共一生水遠山高。
  誰也不點破,韻聲繚繞,是無數心語急於傾訴的喧囂,卻在說出來以前就已消散。
  恨不得讓世間萬物都在琴音中黯然失色,然後指給你看。

  當長廊寂寂,諸神默默,我終於成木成石一如前世。
  而廊外,仍有芙蓉千朵,淡淡地開在水中。

  莫嫌一點苦,便擬棄蓮心。
  羽人非獍,你,可知我心?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