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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笑傾城
朱痕一直覺得自己上輩子定是犯下了什麼不可饒恕的罪過，今生才讓他遇著了命裏的魔星藥師慕少艾。
第一次遇見慕少艾是在風月揚州的瓦肆勾欄。
朱痕並不是喜愛那些滿樓紅袖招的鶯鶯燕燕們，真正讓他流連忘返的是翠寒樓的寒山碧。
翠綠如玉的無瑕美酒有著江南秋天特有的清冽與甘甜，雋永醇厚之中透著別樣的蕭索氣息，縱使不嗜酒的人也不惜為之一擲千金。
朱痕一向認為坊間傳言往往只有三分真，其餘七分卻都是假的，因此對這寒山碧雖早有耳聞，卻並不十分放在心上。
同樣的還有藥師慕少艾。
忠烈王府雖不比侯門深似海，卻也還是能鎖住一輪缺月挂疏桐的深深庭院，正是在這高宅大院的清秋時節，朱痕第一次聽說了慕少艾的名字。
題完那十世忠烈的匾額之後，推辭不掉忠烈王的熱情邀請，朱痕便在王府裏盤桓了一些日子。
朱痕素來不喜歡人來人往的熙熙攘攘，本以為此番定是免不了一番虛情假意的推杯換盞，卻沒想到忠烈王府裏各個小巧的院落分門獨戶地各自為政著，倒也落得清淨。
閒暇無事的時候，朱痕也會在忠烈王府那四季繁花似錦的花園裏賞鑒一番，不過看的不只是那滿地黃花堆積，還有如花似玉的倩兮巧笑。
不過那些女子們卻完全不曾顧及有心人有意無意的視線，只是自顧自地討論著一個人，藥師慕少艾。
朱痕很有些無趣地決定去聞名遐邇的翠寒樓見識一下那大名鼎鼎的寒山碧是否名至實歸，順便也遊覽一下這有人間天堂之稱的地方。
偏偏一路上不知聽多少人提及那個耳熟能詳的名字，藥師慕少艾。
聽名號這人當是個懸壺濟世的杏林人士，有趣的是，街頭巷尾傳藥師慕少艾醫術精湛、妙手回春之餘，總不忘加一句貌勝潘安、神仙人物，讓朱痕不由起了好奇之心。
卻也真是無巧不成書，朱痕一踏進翠寒樓就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藥師慕少艾。
朱痕並不認識慕少艾，只是當他向小二詢問可有寒山碧時，卻被告知最後那一罈子也已經被樓上的慕大藥師買了去了。
正當朱痕準備怏怏離去的時候，一個秋水一樣澄澈乾淨的聲音叫住了他。
朱痕是自幼學習音律的，自然聽過千般曲調、萬種天籟，可乍一聽這人的聲音卻仍是忍不住暗自感歎。
纖塵不染的清澈之中帶著一種慵懶的和煦，一如那吹面不寒的楊柳風輕輕拂過水波不興的湖面，不經意之間便吹皺了一池春水。
那個時候，朱痕甚至覺得，那久負盛名的寒山碧只怕也不及此人一曲清歌。
抬頭望時，只見一個一身暖黃顏色衣衫的人正斜斜地倚著二樓上朱紅色的畫棟雕梁輕輕淺淺地笑著。
那人有著上等暖玉一般白皙溫潤的面容，如畫的細緻眉目在昧昧的昏黃燈光下不甚分明，一隻極為秀氣的手閑閑地托著腮，讓那一頭皎潔如月華流轉的銀髮靜靜流淌成一片明媚，好似乍暖還寒時候的天氣，另一隻手上擎著一管碩大無朋的水煙管，淡淡吹息之間漠漠雲煙交織成排鶴舞空一般的水墨寫意。
那個人的身影就雲裏霧裏地若隱若現著，一雙琥珀重光的眸子噙著盈盈笑意，七分沈靜、三分戲謔，倒好似占盡了揚州的那二分明月，映射著洗越千山萬水之後的滌蕩。
直看得朱痕不禁感歎，這樣的人物，合著便該是在這溫山軟水、樽前花間悠然愜意地廝磨一生的。
這個時候，那人輕輕巧巧地彎了彎一雙水色薄唇，勾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看在朱痕眼裏卻好似剎那之間的花開花落，人世間種種風華也不過如此而已罷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不知怎的，朱痕驀地就想到這麼一句話，卻還是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這遠勝世間一切色相的美好，不由覺得謫仙之稱真是再貼切也沒有了。
很久以後想起那次的初初見面，朱痕仍能清晰地記起翠綠的寒山碧沁在慕少艾秋色衣袍上暈染出的賦雅風流，還有慕少艾濕濡在酒意裏的脈脈笑容。
那個時候，朱痕真真切切地認識到了古人所說的，一笑傾城。
【二】醉撫箏
（上）
朱痕是一個善飲而又知飲的人，雖不至於定要講究葡萄美酒夜光杯，各色醇酒在不同杯盞中的流光溢彩卻還是很值得賞鑒一番的，朱痕自然也不例外。
比如說這青翠欲滴的寒山碧，雖色澤豔麗無匹，要尋一隻合適的酒具卻著實不易。
那些個姹紫嫣紅的，怕只會汙了清酒的出塵靈秀氣韻；太過樸素的雖足以襯托一汪寒翠，卻又不免讓人覺得委屈了那份雅量高致；至於那些全是富貴驕矜之氣的俗物則更是等而下之的了，若果用了這等器皿，那可真是堪比煮鶴焚琴了，愛酒的人便是為了那暗投的明珠大哭一場也是不為過的。
在去翠寒樓之前朱痕便尋思著，若是這寒山碧竟落得須寄身凡塵濁物，縱使那酒再是瓊漿玉液、世間難尋，自己也絕不肯沾染一星半點，免得平白折辱了如斯美酒。
見著慕少艾的時候朱痕便覺得，那會是一個同自己一般知酒、惜酒的知音人，但乍見到那一桌子玲瓏剔透的水晶琉璃盞時，朱痕仍是不免暗暗驚詫了一番。
按理說來，翠寒樓這般所在便是有那份實力也是斷不能鋪陳如此眾多的絕品酒盞的，上等的細膩白瓷已是這寒山碧最佳的歸處了。
卻不料這慕少艾竟自帶了這麼些個世間罕見的水晶琉璃盞，只為了不辜負這一場糊塗狂醉，真真是半點也捨不得委屈了那千嬌百媚的寒山碧，實在是好仔細的心思。
正思忖間，卻見那慕少艾單手提了桌上精致小巧的一方青瓷罈子看似漫不經心地隨意傾倒，一股翡翠色澤的瀉玉流泉便出山泉水一般流淌成九天碧落，分毫不差地落進了一隻精致的水晶琉璃盞中。
點滴飛濺而起大珠小珠拋卻了如玉色澤俏皮地貼附在那人白玉一般無瑕的溫潤肌膚上，頓時之間交相輝映的珠光搖曳讓朱痕怎麼也移不開眼。
別看慕少艾看上去一派溫文爾雅的模樣，做派卻是十足十武林人的豪爽。
朱痕還來不及說話那人已將一盞寒山碧不由分說地強塞入自己手中，而那人手中的琉璃盞卻早已是空了又滿了。
愛茶的人素來都說，一杯品、二杯嘗，過了三杯那可就是牛飲了，真真是糟蹋。
寒山碧這般猶如芳草美人的佳釀自是須要對臥花間細水綿長的，可慕少艾此等可稱為牛飲的舉動卻並不讓人覺得暴殄天物，反倒是為他細緻秀麗的面容添了一份狷狂風雅之感，絲毫不損他渾然天成一般的風流瀟灑。
朱痕看著一星殘酒自慕少艾的唇邊蜿蜒而下，在精致的下骸顫巍巍地搖曳，一如晨曦裏、草葉尖的可憐珍珠露滴，然後在秋色的衣衫上揮灑成帶著些許曖昧氣息的濕潤痕跡。
本來透著淡淡秋水色澤的雙唇被清冽的酒洗成豔麗的嫣紅顏色，襯著笑意盈盈的迷蒙重瞳，看上去竟像是招招搖搖著誘人一親芳澤一般，竟讓朱痕生出了秀色可餐的念頭。
觥籌交錯之間，也不知是誰突來攢飛逸興，竟以“既有色娛目，不可無樂娛耳”之名，要慕少艾撫箏一曲。
後來想起來，朱痕是很感謝那個提議的，因為正是因著那有些放肆輕薄的要求，朱痕才有幸聽到了那首讓他銘記一生的《笑夢風塵》。
那種時刻、那般地點、那等言辭，其實很是有些不尊重的味道的，連朱痕都微蹙了眉尖有些許的不滿，而慕少艾倒是不與計較地站了起身，大大方方地應承了下來。
秦樓楚館裏倒也不乏一些流落無著的名箏，只是往往都透著一種落難王孫的淒涼，朱痕覺得若是那些箏可真是和慕少艾格格不入了，實在是大可不必的。
不料想慕少艾自隔間取出的卻是一口黑黝黝的鐵箏，竟是那赫赫有名的響泉。
世間皆以琴為雅正，箏卻是難登大雅之堂的，偏偏這鐵箏響泉卻是個生生的異類，輕靈風雅得讓人全然忘卻了那些個什麼雅俗之分，頗有些和古琴分庭抗禮之勢。
慕少艾隨意地低眉信手輕撫了那麼幾下，清越的樂音猶如九天龍吟，穿雲而出，珠落玉盤般激蕩起裂帛一般滿含豪邁之氣的疏狂，直似間關鶯語、冰底凝泉，讓人耳際剎時一片清明。
滿室的寂靜裏，只聽到慕少艾清亮如玉的聲音婉轉曼妙地唱著：
山渺渺，雲渺渺，八方風雨止今宵；
情渺渺，仇渺渺，風塵一夢任逍遙。
江波嘯，烽煙招，興來病酒罷琴蕭；
世情笑，人寂寥，壯懷誰留向晚照。
（下）
朱痕還記得自己拜師學藝之初，鶴髮童顏的一代樂仙曾捋著一部爛銀般的美髯，語帶深意地詢問自己，琴與箏，孰者為上。
童蒙時候的朱痕自然是孩童心性，可雖不喜古琴的周正莊重，卻也一時不敢駁了世俗禮樂的成見，更遑論眼前的師尊自是人們交口稱讚的琴之宗師，只得支支吾吾著不予置評，後來索性舍了琴箏，單習了師尊一手長笛絕技去。
朱痕現下算是明白了，那個時候笑得很有些高深莫測的師尊所謂終有一日自己定會悟到琴箏之無上境之語所謂何意了。
明明是常伴豔科的箏，卻偏偏舍了那些個浮華的絲竹，甚至竟連那不可一世的桐木都棄之不用，冷硬玄鐵煉化而成的琴身滿滿的全是鐵騎刀鳴之間崢嶸的金戈鐵馬。
那人的手指蜻蜓點水一般地撥動銀弦，堪比春風化雨的輕柔便不著痕跡地消去了那份肅殺，徒留一腔年少壯懷獨向晚照。
慕少艾生了一雙比女子還要細緻好看的手。
因循著望聞問切的醫者素來極善保養自己的雙手，名醫自然更是如此，連指腹上蟬翼也似的薄繭也會損了診脈時的精准感覺，足可見其講究到怎生地步。
名列武林三大神醫之首的慕少艾自然更是深得其中三昧。
白皙細膩的肌膚有著上等白瓷也遠遠不如的溫潤光華，懸於鐵箏上方便是純粹的黑與白構成的極致，生生詮釋了何謂“皓腕凝霜雪”。
纖細修長的手指骨肉勻停，精巧的骨節隱沒在如水的皮膚之下，那份冰肌玉骨的美好，便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閨閣千金也定是要豔羨不已的。
但是，那確是一雙男子的手。
雖是穿花狹蝶也似地在一片燦銀裏舞著，卻沒有半分陰柔之氣，只存了遊戲人間的灑脫，不流連、不貪歡，道是多情幾許，實則無情得可謂有些涼薄，端的是風華絕代徒教空惹人心碎。
慕少艾的指法兼有著琴的端莊雅致與箏的妖豔決絕，源遠流長的深澗水鳴曲折婉轉得堪比黃河九曲十八折的蕩氣回腸，漸漸斂成一線的低吟綿綿不絕地繞梁飄搖著，穿雲裂石的絕響之音竟是連那蒼茫之間的冷月都瑟縮了起來。
朱痕看著那個姿態極其優雅端莊的人，明明是香遠益清的空谷幽蘭，卻偏偏要生在一片姹紫嫣紅的紅塵裏風流著，一如那鐵箏響泉，一任群芳妒地將風馬牛不相及的美好扯在一處，近乎妖魅一般。
這個時候，慕少艾輕挑了眼角眉梢看了過來，那驚鴻照影也似的一瞥，是過盡千帆也難以磨滅的波光瀲灩，雖只是剎那的生滅，卻好似生生剜卻了心尖兒上的那麼一點，竟是永生永世想忘也不得了。
座下眾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了杯盞，卻不知是癡迷沈醉在何處。
朱痕竟不由自主地卸了腰間長笛置於唇邊，循著方才聽記下來的旋律、附著慕少艾玉落珠搖的琴聲吹奏了起來。
朱痕的笛子一向是自視極高的，便是忠烈王拉下臉面躬親延請也未必肯輕易屈就。
樂仙曾評說道，朱痕的瀲月是世間難得一見的靈秀寶器，自然有幾分傲氣在根骨裏，是斷不能與其他樂器合奏的，配不上瀲月倒也罷了，只怕還汙了瀲月的靈氣那可真真是糟蹋了。
朱痕本是以為這瀲月是注定了曲高和寡的了，卻不料慕少艾的響泉竟將那高傲的瀲月也硬是給比了下去，清越靈動的悠揚笛聲反倒成了陪襯，唯有響泉一枝獨秀地切切訴說著，好似沾染了人間煙火的月下仙。
一曲彈罷，慕少艾直說著終是尋得堪與響泉合鳴的知音了，興致高昂地拎起身邊尚未開封的青瓷罈子便要與朱痕對飲。
不知是同樣尋著知音的緣故，還是因著慕少艾眉眼之間的飛揚神采，朱痕怎麼也不願拂了這個人的意思，當即拍開泥封仰頭暢飲了起來。
一旁的慕少艾見狀，也不甘示弱地舉壇便飲，那些不及咽下的奔流醇酒就這樣落在了那身暖黃顏色上，活脫脫的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在那個光彩奪目的人身上氤氳起清秋時節高遠天氣一般醉人的芳香。
朱痕發覺若說慕少艾有十分酒量，那他便有十二分的酒膽，興致來時竟連這後勁極烈的寒山碧都敢如此這般地豪飲，全不顧自己是否禁得住。
果不其然，壇中尚有殘酒，慕少艾冠玉般的面頰上已飛起了一抹淡淡的酡紅，也不見怎麼濃豔，只是那麼若有若無地淡淡紅著，卻比那些個人面桃花、映日蓮華更顯出一份逼人的香豔之感，襯著那人一身寂寥顏色，竟是分外地惹眼。
看著那樣人世筆墨難以描述的慕少艾，朱痕知道，那個人將是自己一生的牽掛。
【三】結新朋
（上）
慕少艾這樣的人雖是交友廣闊遍天下，多的卻是萍水相逢的泛泛之交，彼此之間無甚交情可言，真正可謂知交的那可是鳳毛麟角似的寥寥無幾了。
倒也不是慕少艾為人過於死板、不善交往之故，卻是因此人實在是有些太過可親，一視同仁得竟有些可恨了。
便拿眼前這年年依舊的章台柳而言，慕少艾可說是不負其名的，真真是愛美人如賞名花，自然是不辭日日花前常病酒的。
此人獨倚危欄一句“食色性也”竟說得天經地義也似的四平八穩，一雙琥珀重光的眸子乾淨坦然得如同一汪深秋寂水，好似那輕薄兒似的言辭是什至理名言一般。
慕少艾是真心憐惜著那些每日閑度花月春風的鬱鬱園中柳的，也為她們留不住的朱顏辭鏡花辭樹惋惜著，卻不會為著任何一個獨立小橋風滿袖，竟是冷情得近乎無心。
在慕少艾看來，美人遲暮與眾芳蕪穢均是擋不住的天道自然，便是日日傷春悲秋也是徒勞枉然，自是不行那等無用之舉，頗有些黃老遺風的味道。
如此這般的慕少艾自然也不會把那些來來往往的杯酒之交放在心上，但若是朱痕這般瀲月映響泉、狂歌驚翠落的解語之人卻是斷斷不肯輕易放過的。
朱痕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什麼地方入了那隨性之人的眼，竟舍了那些個溫香軟玉日日在自己偏安一隅的小院子裏耗著。
若被那些日日介望穿秋水的花國魁首們知了，只怕朱痕這兒招來的定定不止是那唾向檀郎的爛嚼紅絨如此而已。
慕少艾也不做什事，只是每日閑閑地托著腮，悠閒自得地臥對滿庭積弱芳菲，一邊吞雲吐霧一邊消磨時光。
若不是那人間或慵懶無比卻又優雅無比地半捂著臉打上一個小小的呵欠，朱痕定會誤以為那一片暖黃秋色只是個精致的人偶罷了。
朱痕從不曾見哪人能如慕少艾一般，即便是隨意幕天席地那麼臥著，也能懶散出一種骨子裏的風流別致，不由得不怨造物不公，竟將天地神秀盡數賦予了這麼一個男子。
所幸還是清秋，若換了那滿架薔薇一院香的仲春時節，那人倚欄弄花香盈袖、拂卻一身又還滿該是怎樣風姿天成，朱痕竟是怎生都想不出了。
饒是如此，每日有事無事便尋個藉口進來探一探的侍女仍是絡繹不絕，簡直像是想把那可憐的門檻生生給踏斷了一般，攪得整日竟沒半刻清淨。
偏偏慕少艾這人對那些滿面羞色足以壓倒桃花的妙齡少女總是保持著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禮數周全，若即若離的曖昧態度竟更是襯出此人的不世風華，在在惹得朱痕的小院門庭若市，堪比那車如流水馬如龍的繁華鬧市。
按說壞了自己平素喜愛的一院殘陽夕照秋風肅颯，朱痕該是氣惱不已才是，可偏偏看那慕少艾語笑嫣然地斜倚在滿地流金一般的吹落黃花上，朱痕竟是怎麼也氣不起來了。
像慕少艾這般千年萬世難覓一個的妙人便該是在良辰美景奈何天裏悠哉遊哉地做些個無傷大雅的賞心樂事的，縱是三春芳菲皆盡，也損不了他半分的詩酒風流。
這樣的人雖是置於蒼蒼蒹葭之中也自有其落霞舞孤鶩、秋水映長天一般的美好，卻總是讓人不舍的，仿佛他合該著配上春色滿園，不然便是委屈了。
有時慕少艾也會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朱痕扯些個天南海北不著邊際的漫語閒談。
朱痕本是不想搭理那個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的，這其中固然是因為那人鵲巢鳩佔地喧賓奪主了，更是因為朱痕總覺得，慕少艾這樣的人生來便是傷人心的，不結識興許還能免了將來一場望絕心傷。
其實慕少艾這般笑夢一曲的快意清高、如此玲瓏剔透的水晶心肝早早便引得朱痕起了相交之心，只是太過美好的東西往往是不能久存於世間的，才令朱痕每每裹步不前。
只是若論耐性，這世上怕是無人能出慕少艾之右，不言不語地只是用一雙流光婉轉的琥珀重瞳似笑非笑地盯著朱痕瞧，那份靜默之中的萬語千言只怕鐵石心腸也不忍拒絕，何論早已動了心思的朱痕？
當朱痕發覺自己對慕少艾竟是不分青紅皂白地百般縱容之時，卻是為時已晚了，那個時候，朱痕早已習慣了略一回首便看到那人站在燈火闌珊處，悠悠然笑得壓過東風夜放花千樹。
（下）
朱痕發覺，“做慕少艾的朋友”其含義大致與自惹麻煩上身竟是差不多同等的意思。
且不說那人不經意間一個無心的眼神流轉便招來桃花次第開無數，平白惹得一旁的朱痕無緣無故眼見著美人青眼轉白，也不知枉斷了他多少留人醉的巫山好夢。
偏偏這個慕少艾即使流水空負落花意也是負得那麼溫宛，倒教人覺著好生為難了他去一般，真真是令那些個有心神女怨在心頭口難開了。
同行的朱痕自然沒有那等好運，也不知替慕少艾生受了多少無名怨氣，行在萬花叢中倒好似是去赴那刀山火海一般，哀怨淒婉的眼光直刺得他渾身不自在。
也不必說那人大大方方登堂入室占了自個兒的小院子，還頂著一臉不知是真是假的知音相惜表情，不容拒絕地硬塞了鐵箏響泉要朱痕看顧。
朱痕對慕少艾那口口聲聲言之鑿鑿不善保養琴箏的推脫之辭是半分兒也不信的，但看到那人一雙細瘦手腕托著沈沈鐵箏雙手奉上，竟像是自己不去接便會生生壓折了那雙玉雕也似的伶仃腕子，十足十的罪過，也只得接了下來。
朱痕最心疼的是那慕少艾竟拿著自家珍藏多年的各色名酒當不要錢的白水似的灌，雖有不少入了腹中，大半卻全灑在了那一身秋色上，淋淋漓漓的總是酒痕不幹，弄得好長一段時日裏酒香不散。
慕少艾身上總是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幽幽藥香，不在意時便盈滿了一天一地，就那麼淡淡地在口鼻之間飄著，刻意去嗅時偏偏卻又什麼也聞不著，竟是和那個人一般難以捉摸的性子。
這股子藥香和那些個陳年酒香混在一處，竟變出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撩人，引逗得滿園子的紛飛彩蝶齊齊舍了秋菊苦香，直往那個人身上撲。
朱痕滿腹的怒氣在見著那人一身暖黃起舞弄清影時便消散如雲煙了。
也不拘是什麼調子，慕少艾只是隨心所欲地自在彎折著柔韌的身子，寬袍廣袖舒展成天邊繾綣適意的流雲，一領清秋顏色綿延似黃葉飄零滿地，飛瀑也似的霜發流瀉如驚濤卷雲千堆雪，精致的脖子和手腕仿佛弱不勝衣似的在一片明媚裏閃現著，所謂吳帶當風、淩波微步大概也不外如是了。
有時朱痕正細細地為響泉調著弦，那人冷不丁地探出一雙堆雪積玉也似的手來，也不管那箏正在朱痕膝頭放著便輕攏慢撚地自顧自彈了起來，彈畢便又丟開手舉杯邀明月去了。
不過這種時候並不多見，只有那個人將醉未醉之時才會如此難得糊塗一番，連曲調都儘是些前所未聞、佶屈聱牙的精深古曲，也難為他竟還能彈得如行雲流水一般。
自然，與慕少艾一同也並不是全無好處的，最起碼那翠寒樓的寒山碧自此是盡朱痕盡情享用了，有時候那些個不勝嬌羞的小家碧玉還會紅著臉與朱痕訕訕地搭話，只是多是問那慕少艾如何如何，不免有些壞了朱痕的酒興。
有時看著慕少艾分花拂柳時滑落衣袖間不經意露出的一截比女子還要白皙溫潤的腕子，朱痕總覺得那段玉樹瓊枝便好似那堪堪引人去折的花枝，隱約得很有些招搖。
是真的曾借著酒意握了那人白玉似的手腕，不料想竟真真是玉一般的一片細膩冰涼，纖纖細細就那麼不盈一握地支棱著，好似微一用力就會折斷，讓人怎麼也不能想像便是這樣的一雙手竟能讓鐵箏響泉鳴出那般瀟灑快意的千古絕唱。
可偏偏就是這樣的一雙手，除卻風花雪月、琴棋書畫的流風雅賦，竟還有著近乎生死人、肉白骨的神乎其技。
慕少艾那身秋色衣衫是真真正正的上品蜀錦，由恬靜的水鄉繡娘細細密密一針一線巧手繡出萬般繁複的葳蕤芝蘭，再經黃金有價衣無價的霓裳坊精心裁剪，專為慕少艾一人所做，端的是絕無僅有的價值連城。
換了旁的人早把這等珍貴的衣衫如珠似寶地深鎖起來，莫說穿了，便是輕易示人也是定定不肯的。
慕少艾卻偏偏要將它穿出來，不僅如此，還穿出了那通身的氣派風流，好似那般華彩也只是為了顯出這個人的豐神俊秀一般。
朱痕曾親見這樣的慕少艾用那一雙玉做也似的手為路邊蜷縮成一團的小乞兒細細診脈，任那孩子糊了他一身的污泥也仍舊笑得如同吹面不寒的楊柳風。
那個時候朱痕才真正見到人們有口皆碑的藥師慕少艾。
【四】點孤燈
（上）
與慕少艾處得久了，朱痕越發覺得這真是個如水的人物，雖可掬水留月在手，卻是形隨皿定，怎麼也捉摸不透，只那明明白白的玲瓏剔透是有目共睹的。
慕少艾這人雖是淡看秋月春風的，卻偏偏滿肚皮的不合時宜，率性到了幾近為所欲為的地步，但就是沒人捨得認真罰他，有時竟是連重話也沒有一句。
對那些乖戾的行為處事，慕少艾舌燦蓮花的連珠妙語足可氣殺十個滿口溫柔敦厚的老夫子，卻句句皆有來歷，竟是怎生也反駁不得，真真讓人恨也不是、愛也不是。
別看慕少艾整日一副寡人有疾的登徒子模樣，真到了那些個煙花之地卻是端的君子做派，玩笑之間甚至連輕薄的話也是從不說的。
那人眯眼笑著說那些人也是可憐，好端端的清白女兒家誰樂意操這等行當，雖被水煙霧氣籠了去，卻是十足十的真心不假。
朱痕倒有些明白這慕少艾為何會成為揚州大小花魁的座上賓了，有這麼一個解意知心的俊秀男子真心誠意地讚賞如花美眷，這些素來被人輕賤慣了的女子怎能不感動莫名？
其實在見著慕少艾為人診病時那認真細緻的模樣時，朱痕便知所謂醫者仁心是不會因為一副皮相而厚此薄彼的，那厲與西施道通為一也不過是此等心思。
這麼一個看慣生老病死人世無常的醫者，卻還偏偏有著堪比文人的細膩心腸，讓人稱奇之餘也不免擔心這份柔軟終會給他帶來深重的傷害。
朱痕覺察到慕少艾有心事。
雖身處珠搖笑語醇酒美人環伺之中，那人一雙琥珀眼眸卻始終若有所思地清澈著，閒散笑容也只是那麼輕輕淺淺地挂在唇邊，顯出一種漫不經心的散漫出塵，好似隔絕了塵世紛擾一般。
那些個雖身為下賤、卻心比天高的女子們倒也不氣惱慕少艾如此的輕慢，只是若有若無地輕歎一聲，任那人心不在焉卻也笑得溫文。
朱痕不由暗暗嘖嘖稱奇，要知這些個女子可都不是什麼尋常人物，便是王孫公子千金也未必能買得佳人一笑的，此番竟任憑慕少艾群芳國中獨自醒，說出去只怕天下間無人肯信。
翠寒樓的凝碧不無哀婉地說過，慕少艾那般人物，能得他間或一顧便是足堪平生了，那人心裏裝著太多，一個平常小女子也只能歎一句大愛無情，再不敢多求；便是如此，還得提點著，生怕無意之間觸著了那人求不得的東西，此生也就真是緣盡了。
依著慕少艾那凡事愛胡亂操心的性子，朱痕大致也能猜著他在煩惱些什麼。
此番素來不問江湖事的眾人齊聚忠烈王府並不是表面上為著題寫那十世忠烈的匾額如此簡單而已，當然更不是為著二十四橋明月下的紅藥，其實此般如臨大敵只為了一個人——羽人梟獍。
朱痕素來是不忌憚用最險惡的猜測去揣度人性的，更何況是這等連滿是罪大惡極之人的罪惡坑也容不下的弒母惡徒，只是朱痕生性不喜殺戮，因此在一力主張絕殺的眾人中，難得沈默的也只有朱痕與慕少艾罷了。
朱痕不輕言殺，是因他不喜見血，不似慕少艾的不輕言殺，細細計較起來卻是佛家一般天下性命皆可貴的心思，那是一種根植在骨子裏的慈悲。
只是這慕少艾不是一般的固執性子，任何人都休想勸動他改變拿定的主意，朱痕在意的倒不是慕少艾一力袒護羽人，而是擔心他如此行事若是和忠烈王府扯破臉面那可真是後患無窮了。
也不知那個性喜招惹麻煩的慕少艾究竟用了什麼法子，竟說動了從不徇私枉法的笏政，同意讓他先與羽人一會再做決斷。
聽著那個平日連多走一步都不肯的慕大藥師長籲短歎半真半假的抱怨，朱痕只能笑罵他是自討苦吃才招惹上這般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卻也正好可以借此勞動一下他那雙不踏凡塵俗地的尊足，免得真躺出一身撿都撿不起的懶骨頭。
慕少艾雖是照例哎呀呀地歎息著朋友涼薄，卻並不是真的在意，只是似笑非笑地盯著朱痕手裏的響泉瞧，也不知道在打什麼主意。
果不其然，慕少艾撫著響泉秘色的銀弦，興致勃勃地直說聽聞那羽人也是精通音律之人，此行若是帶上響泉說不定便可以樂會友，省去諸多麻煩。
那人的突發奇想真真是讓朱痕覺得很是有些哭笑不得，偏偏慕少艾面上竟是一副無比認真的模樣，好似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說法有什麼不妥之處，也只能暫且姑枉聽之了。
看著溶溶月色下慕少艾徑自撥弄箏弦的悠閒身影，朱痕竟覺得縱是那傳聞中窮兇極惡的羽人也定定不會傷害如此的人物的。
（中）
畢竟是逆了眾人的意思，慕少艾走時未曾驚動任何人，只是拖了朱痕長亭連短亭地一氣走了三十裏，而後對飲了一罈子慕少艾念念不忘的寒山碧便算是餞行了。
那人雖嘴上將自己說得悽楚萬般十分可憐，臉上卻全無半點愁色，既沒有易水風寒的悲壯，也沒有執手相看淚眼的淒婉，倒好似是尋常的出門遊玩一般。
便是一路不緊不慢地走著，慕少艾也不忘念叨那落下孤燈千仞奇峰定少不了珍稀藥草，竟是將羽人之事完全拋在了腦後，只自顧自地高興著，如同已得了什麼稀世的寶貝一般。
朱痕實在不知自己是該搖搖頭歎這人三句不離本行果然藥師本色，還是該皺皺眉為慕少艾的不知輕重緩急擔心，一樁眾人眼裏兇險萬分的事到了慕少艾口中卻變做了有趣好玩，這人的心思也委實難料。
漠漠平林煙月如織輕籠寒水白砂，淡淡暝色掩去了白日裏的甚囂塵上，沈澱出一種寧靜致遠的淡泊味道。
朱痕看著那人閑庭信步似的在氤氳如霧的浩淼月光裏緩緩走著，一時間竟生出了若是這路總也走不完該多好的念頭。
直到慕少艾施施然停了腳步，半回了頭笑著說許久未聽得瀲月之音，定要朱痕奏上一曲權當送別，朱痕才覺察到自己竟就這麼看著慕少艾看了三十裏路。
朱痕是在一次酒會上無意之間聽旁人說起舊時那些有趣的傳奇故事之時，才知道當年那個僅憑一曲箏便生生折服了聞名遐邇的一代樂仙的絕世少年竟是未及弱冠的慕少艾。
朱痕還記得師尊說起那個少年時眉飛色舞的歡喜勁兒，直歎江山代有人才出，甚至頗為神往地說若得再次聆聽一遍那《雁飛鳴》，便是立下死了也是了無遺憾的。
年少氣盛的朱痕自是不服氣的，樂仙每每卻說只有那等人物才配得上那般不世之音，老朽之軀是斷斷彈不出那種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灑脫氣韻的，若是有緣，朱痕日後親耳聽了便知其中無窮奧妙了。
一向好脾氣的慕少艾也不知是為了什麼，直推說當年少不更事，不知天高地厚胡亂寫就的遊戲筆墨若是現下拿出來定會貽笑大方，任憑朱痕再三提說就是不肯重彈舊時調。
朱痕倒也不氣惱，只是那之後慕少艾欲一聽瀲月清音卻是再也不能了，朱痕只說師從樂仙自然不敢班門弄斧，弄的慕少艾沒了法子，只得答應一彈《雁飛鳴》。
真真聽到這首曲子朱痕才知為何師尊自歎不如，慕少艾竟是生生將宮弦改了羽調，錯得半分兒也不合曲律，卻也錯得壯志淩雲豪氣沖天，非是熟稔音律的人是絕辨不出的，倒好似天經地義合該著是這般模樣。
曲是錯了，卻是堪堪地錯出了一段渾然天成的氣韻風流。
看著慕少艾那在悠遠夜色裏顯得分外精致俊秀的模糊輪廓，朱痕驀地想起了那聲聞達於九天的飛雁驚鳴，和眼前這人如畫的眉眼全是恍惚如夢一般的美好。
也不多說什麼，吐息之間清越的笛聲剎時響徹九天十地，竟是那《雁飛鳴》。
慕少艾怔了片刻，旋即笑了出來，背上鐵箏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從漸漸發白的東方天空透出來的熹微晨光裏，一身暖黃秋色被映照得如同清秋高遠的天空一般明淨非常。
朱痕看著那個人越走越遠，就像是要這樣一直走到再也碰觸不得的天邊去一般，人雖是仍在原地，笛聲卻追逐著那人優雅的腳步一直沒有停歇。
看不到那人眯起眼睛閒適地吞雲吐霧、間或愜意地勾起唇角輕輕淺淺地笑，朱痕竟覺得心裏好似失落了什麼重要的物件，總是空落落地煩悶著。
便是那重巒疊嶂一夕霜葉紅於二月花，也如同被那人帶走了全數的鮮活靈動，縱有火焰燃燒一般的殷紅染林醉也掩不住秋風秋雨黃昏獨自愁。
繁華揚州花依舊人相似，歲歲年年、年年歲歲，惟有檻外不廢江河一脈碧水千古向東流，今日只少了一個慕少艾，卻讓朱痕覺得口中寒山碧也頓減了三分滋味，不復先前的清冽香醇。
失了燈紅酒綠裏神醉夢迷的興致，朱痕索性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日在小院子裏對著滿目漸趨老的瘦莖黃花一遍一遍地吹寒長笛瀲月，反反復複全是那一曲《雁飛鳴》。
想起那人一臉期期艾艾地把玩著溫潤如玉的水煙管，眯著眼睛笑說落下孤燈那種苦寒之地實在不適合藥師休養生息，想讓他長住也難，朱痕不由笑了起來。
那人定是會回來的。
（下）
朱痕未曾想到這一等竟是足足等了三個月。
看著半空中枝上柳棉一般因風而起的點點飄雪，朱痕不禁想起落下孤燈那般雪峰現下定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一派北國風光，那個仍是一身單薄秋衣的慕少艾也不知到底怎樣了。
只是想那蒼茫的一片銀裝素裹裏多了慕大藥師那麼一點暖黃顏色，倒是為人跡罕至的冰雪絕頂添了一份鮮活，想必是足堪入畫的勝景美事，雖然朱痕並不覺得那人在如此情形下還會有這般閑情雅致。
巍峨險峻足可令六龍回日的萬仞孤山之上飛鳥絕跡，也不知那人用了什麼法子竟傳了書信回來，其中雖言辭冠冕堂皇大義凜然卻未涉及任何實質性的問題，倒是不遺餘力地將周邊風貌詳細描摹得栩栩如生，不知所云得讓人很是哭笑不得。
除了明著給忠烈王府眾人的那封，私底下竟還藏了一封給朱痕的，這其中自然隨意了許多，看著那與先前看到的娟秀端正字跡完全不同、龍飛鳳舞得很有些不拘一格的滿紙墨痕，朱痕便可以想見那人眯著眼睛微微笑起來的樣子。
那人在信裏絮絮叨叨地抱怨天寒地凍的冰天雪地裏竟是連那特意帶上山的一罈子寒山碧都成了一點兩點三點的冰凍酒，更不必說什麼香草美人了，倒是讓他在懸崖峭壁間不經意尋得了一株罕見的長了百年的返魂草，總算是不虛此行了。
那人行文果是和平日說話一般，一貫的半真半假，好似字裏行間便可見著一個活生生的慕大藥師悠悠然地立在自己面前吐吐苦水談笑風生。
朱痕卻知事情的真相只怕遠不像慕少艾信中所說這般簡單。
慕少艾絕口不提羽人之事並不是他真不把這事放在心上，忠烈王府的一干人等裏最為這檔子事懸心的恐怕就是那醫者仁心的慕大藥師了，只怕個中隱情讓他不得不採用如此方法不著痕跡地回護羽人，而那只生於百丈凝冰絕壁上的返魂草也遠不是慕少艾所說這般輕易就可摘得的。
那些個整日君子動口不動手的人可著勁兒說慕少艾不務正業遊手好閒包庇惡人，說到後來竟煞有介事地編派起慕少艾的種種不是起來，活靈活現得好似他們親見了一般，端的是平地無風起了三尺浪。
僅是些微事情上的意見相左，這些人竟借著雞毛蒜皮的由頭將那人說得如此不堪，朱痕實在是聽不下去，本想狠狠將那群跳梁小丑駁斥一番，轉念一想卻只是一言不發地徑自離開，和這等蠅營狗苟之徒計較才真真是低了那氣自高華的慕少艾。
慕少艾是拎著一串精巧別致的風鈴回來的，甫一踏進忠烈王府的大門便急急忙忙去內廳見了笏政，甚至連奔波千里留下的滿身風塵都尚未來得及洗去。
兩人商議了好半天，最後竟是由笏政出面賜名擔保了結了這段公案，那串新巧雅致的六翼風鈴從此便在十世忠烈的匾額旁邊清脆地隨風響著，可算是個再圓滿不過的結局了。
反對的人自然是不少的，那些倫理綱常禮法道德說得振振有辭的迂腐之人到了慕少艾面前卻變做了不堪一擊的紙老虎，三言兩語過後便垂頭喪氣地偃旗息鼓了。
朱痕這才發覺平素的口舌之爭慕少艾可以說是口下留情了，看他此時嬉笑怒罵引經據典得理不饒人，比那三國時候舌戰群儒、罵死王朗的諸葛孔明也不遑多讓，直說得座下眾人面面相覷啞口無言，有幾個竟面紅耳赤冷汗直流。
眾人散了之後慕少艾並沒有如往常一般理所當然地去占了朱痕的小院子，而是破天荒地回了自己的住處，朱痕不動聲色地看著那人努力裝做若無其事的背影，心裏有了計較。
透過那雕著流雲文飾的花窗便可看見慕少艾只穿了一件月白中衣坐在桌邊，不大的桌子上鋪滿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瓶瓶罐罐，那人正卷著袖子低頭查看手臂上的傷口。
許是剛沐浴過的關係，那一頭流光婉轉的長髮水銀泄地似的帖附在身後，發間凝結的水滴在月白的中衣上暈了開來，顯得那人勻稱的身形竟透出了單薄的感覺。
朱痕推門而入的時候毫無防備的慕少艾大吃了一驚，慌忙放下卷起的袖子欲遮住傷口，卻被朱痕強拉著坐了下來，捏著他的手腕細細地查看起來。
這些日子朱痕本就存了一肚子的不滿，慕少艾不知死活的彆扭態度更是無異於火上澆油，讓朱痕頗為難得的狠狠瞪了他一眼，而慕少艾似乎也意識到朱痕正在氣頭上，很是識趣地乖乖坐定安分地聽任朱痕不轉睛地瞧著手臂上大片的擦傷。
一時之間滿室只餘一片彌漫著淡淡藥香的寂靜。
【五】月滿襟
（上）
朱痕眉宇之間鬱積著的濃重怒氣直如山雨欲來之前滿樓勁吹不休的疾風，僅是氣勢便十足駭人，看得慕少艾難得地噤了聲。
手臂上的傷其實並不嚴重，往日在那些荒無人煙的崇山峻嶺之間采藥，一個不小心摔折了骨頭都是有的，在慕少艾看來，這麼一點無關痛癢的皮肉之傷便換來了可延命增壽的返魂草實在還是便宜了。
自然，極擅察言觀色的慕少艾並未直接這麼將心裏的想法說出來，因為面前那個沈了臉色的朱痕顯然是不會這麼認為的。
大片大片粗糙紅腫的傷口大大咧咧地盤踞在上好白瓷一般細膩溫潤的肌膚上，像是上古傳說中惡獸饕餮猙獰可怖的血盆大口，因著那人方才不知輕重的擦拭有幾處複又裂了開來，竟慢慢滲出了豔麗的鮮紅顏色，點綴著觸目驚心的傷口，很有些妖嬈的味道。
看這傷口便知定是為著那返魂草。
縱是輕功絕頂之人要毫髮無傷地上下那等終年積雪不化的萬仞絕壁也是難事，更何況慕少艾還背負著沈重的鐵箏，只這麼一片擦傷已該是萬幸了。
朱痕氣惱的卻是這慕少艾明明是天下間屈指可數的神醫，對待病患也是細緻周到無微不至的，偏偏不曉得好生照看自己，此番雖未傷筋動骨，但他這般的不管不顧弄個不好將來難免留下不大不小的麻煩，最不濟也是要落下疤痕的。
慕少艾這人生得精致，便好似那日在翠寒樓見著的水晶琉璃盞一般，有著萬般靈秀集於一身的通透，是斷斷容不得一絲半點的瑕疵的，更何況還是這麼一雙可奪天地造化的手。
明知那人不會老老實實地和盤托出，朱痕卻還是有意無意地問了。
果不其然，慕少艾輕描淡寫地只說山路積雪崎嶇難行，老人家腿腳不靈便自然少不得磕磕碰碰。
朱痕聽得是又好氣又好笑，心念一動手下便微微用上了幾分力，慕少艾立即哎呀呀地叫了起來，一疊聲地直說朱痕乘人之危欺負一個老弱病患于心何忍。
朱痕只裝做沒聽見，那人見他不為所動也只得一五一十地據實以告，其間自然是少不得幾次三番地王顧左右而言其他和一再信誓旦旦地強調只是意外的。
世人多是長話短說，而這個慕少艾短話長說的功夫足可和他千杯不醉的酒量相媲美了，也不過是采藥時不慎滑落山崖?羽人所救這麼一樁再簡單不過的事，到他口中卻變做了洋洋灑灑漫無邊際，若不是朱痕不時瞪他一眼，只怕說到天亮也是說不完的。
朱痕不知是該氣惱慕少艾為了一株藥草險些兒一失足成千古恨，還是該讚歎他竟若無其事地將這麼一大片傷生生拖了三個月實在大公無私，只是手裏包紮的動作卻是輕柔了下來，小心翼翼得好似對待易碎的水晶琉璃。
朱痕很有些好奇。
這返魂草雖金貴用途卻是有限，只適合有心疾之人，更麻煩的一樁則是若草色有哪怕一丁點兒轉黃便失了全部藥效，因此不是沈屙已久積重難返斷不會用到這味藥，不知慕少艾是為著誰人才如此以身犯險。
還有一件便是喜好聽雨歌臺上的慕少艾還遠遠未到歎息天涼好個秋的年紀，怎麼出一趟門竟染上了動輒愛自稱老人家的毛病。
慕少艾盈盈地笑彎了一雙崇光泛彩的琥珀眼眸，只一味不言不語地看著朱痕，直到朱痕的耐性幾乎告罄之時才心滿意足地悠悠然吐出最後一口水煙霧氣，懶懶地說他順路去看了那日救下的小乞兒，那孩子說他頭髮白眉毛白的自然是老人家，甚是有趣。
朱痕大概猜到，這難得一見的返魂草多半正是為著那個小乞兒，只是料想不到那孩子小小年紀卻心疾纏身，縱有返魂草也只怕天壽不永，實在造化弄人。
聽朱痕這麼一說，慕少艾卻放下水煙管端坐了起來，一本正經得竟帶了點咬牙切齒意味地恨恨說道那孩子足足吃了他上千種名貴藥材，更差點賠上藥師一條性命，他怎能讓他這麼輕易就賴掉這筆帳，定是要讓他做一世的免錢苦工才算甘休的。
慕少艾這麼說著的時候，皎皎月華轉朱閣低綺戶正映在他琥珀重光的眼眸裏，生生給那份流光溢彩添了幾許朦朧迷離韻味，繾綣漣漪溫潤著仲春時候的柔和脈脈流轉著，一如澄江水暖，端的是動人心魄的絕代風華。
（中）
天下間總是無不散的筵席，轉眼之間眾人在忠烈王府竟已一季有餘，既然羽人之事業已順利解決，自然紛紛辭行各自歸去。
也不管各人自有什麼心思百轉千回，笏政卻是十分歡喜一場干戈於無形之間消弭成玉帛的，自然少不得筵開玳瑁、褥設芙蓉一番。
雖是無功受祿，但四美具、二難並實在是辜負不得，眾人便也不去計較那麼多，一時之間觥籌交錯燈紅酒綠，幾度推杯換盞主賓盡歡。
在場的多是名動一方的人物，自然名士風流，酒過三巡之後當然效法古人曲水流觴、折枝傳令，雖言稱附庸風雅，倒也時有佳句偶得。
酒酣耳熱之際難免失了應有的風度，倒是多了幾分隨性自在做派，雖有些行為放縱卻比平日驕矜之態可愛許多，一時熱鬧非常。
惟獨朱痕占了幾罈子好酒獨自一人揀了個安靜角落坐了，一邊悠然自得地自斟自飲，一邊冷眼看著那些人酒後狂態，倒也自在快活。
朱痕本是不想來的，雖只幾個見風轉舵的諂媚小人卻足以壞了不墜盛名，見著實在心煩，還不如躲了乾淨，但聽下人說此番忠烈王竟捨得取了私藏好酒以饗佳賓，便還是耐不住來了。
無奈酒雖玉液瓊漿，可惜景不對、人不對，眼前漸有些奢靡起來的景象實在壞了朱痕酒興，只念在美酒難得才自強壓了下來。
雖錦衣翻飛彩袖飄搖，亂花似的迷人眼，朱痕仍是只一眼便知慕少艾並未出席這原是為他而設的夜宴，想來若那般人物也混雜在這一片旖旎風光裏，便是十足的美玉蒙塵，令人不忍猝看的。
尋思了片刻，朱痕拎起身邊幾個古拙雅致的罈子，沿著牆根避開酒興正濃的眾人悄悄走為上策了，竟也沒有驚動任何人。
直到那鼎沸人聲漸悄，終至如秋蟲私語一般聽不分明瞭，朱痕才覺得通體複又舒暢了起來，竟連一輪半掩在浮雲身後的黯淡冬月也仿佛剎時明澈了起來。
想到慕少艾今日特接了那小乞兒來忠烈王府，朱痕便猜著那人定是想趁著返魂草未敗之時趕緊醫治，實在是個太過好心腸的濟世醫者。
沿著掩映在竹林深處的通幽小徑徐徐走了一刻，朱痕複又折了回來，徑直去了自己少有人光顧的小院子，本應悄無聲息的小院此時果然燈火通明。
朱痕不由地輕輕搖頭歎息，那慕少艾真真好仔細的心思，果是挑了這最僻靜之處、最喧鬧之時，怕是任誰都不會相信那個平素最愛醇酒美人的慕少艾竟會避在此處。
慕少艾此時正拿著鋒利精巧的小銀刀在自己手腕子上比畫著，朱痕冷不丁的推門而入驚得他一時失了分寸，輕薄的寒芒立時在玉雕也似的腕子上拉出好大一條血口子，看上去十足嚇人。
也顧不得立在一旁滿是疑惑不解的朱痕，慕少艾動作敏捷地取過手邊一隻白玉蓮葉碗接了那奔湧而出的揉碎桃紅，直到積了近七分滿才扯過藥箱子止了血包紮起來。
朱痕發覺空氣裏那若有若無的幽幽藥香竟漸漸濃郁了起來，嗅在鼻間全是清淡綿長的清澈味道，卻沒有半份應有的腥甜氣息。
裝做不經意地看了那正細細抹著傷藥的慕少艾一眼，朱痕一時間竟生出了那藥香只怕是滲在慕少艾骨血裏的想法。
縱是醫者僅一隻手也難免笨拙，朱痕放下手裏的酒罈子坐到慕少艾身邊駕輕就熟地接過那人手裏的藥瓶子，嫺熟的動作比昨日還流暢了許多，半點也看不出他已獨自飲了一罈子酒。
未等朱痕發問，慕少艾已開口解釋了起來，那返魂草委實麻煩，唯有以鮮血浸潤方可釋出藥性，既是冒著那麼大風險采了回來，自然斷斷沒有不用之理的。
看了朱痕一眼，慕少艾輕眯了一雙已染上點點笑意的眼睛，半真半假地抱怨若不是某個涼薄的壞朋友嗜酒如命，只怕連身體裏流的都全是酒，他一個年邁體弱的傷患怎至於淪落到如此可憐的地步，真真遇人不淑。
朱痕也不答話，只是俯身拎了一罈子酒利索地拍去泥封，讓醇厚的酒香熏得連夜色都迷醉了起來，然後才慢悠悠地說難得忠烈王大度，只可惜了某個傷患年邁體弱，是享不得這份口福的，著實可惜。
話音仍在半空中嫋嫋地飄著，慕少艾竟已自伸了手將酒截了去，未等朱痕反應過來，那澄澈甘冽的清泉已如銀河直下九天一般傾倒而出，飲一半、灑一半，仍是那份不由得人不心折的狷狂風流。
看著那樣展顏對月擬把疏狂圖一醉的慕少艾，朱痕覺得縱是幾度物換星移滄海桑田，也絕磨滅不了那人半點風華絕貌。
未完．待續 |
只合樽前老 ◎文／紫色月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