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絃 ◎文/Shoulder

 

【楔子】

 

  落日煙很少下雨。

 

  現在,窗外落雨不斷。

 

  我將手放在鐵箏上,僅僅是放著,沒有彈奏。

 

  彈箏的人不該是我,我從來都只是聽著他隨興隨性地彈奏,有時還會唱上幾句。

 

  笑夢風塵。

 

  我凝視著琴絃,看著它無端繃斷。

 

  我閉上雙眼,不願去想他身染鮮血的模樣,我只知道,他會是含笑而去。

 

 

 

【一】煙管

 

  「慕姑娘。」我譏諷地叫他。

 

  姓慕名少艾的藥師正捧著一罈老酒仰頭猛灌。

 

  他放下酒罈,帶著幾分醉意看著我,反問:「慕姑娘?」

 

  「是啊,臉是長得比人家大姑娘還秀氣,可惜秀氣的就只有臉而已。」

 

  他哈哈大笑。

 

  他這個人看起來斯斯文文,秀秀氣氣,可是喝酒拿酒罈猛灌,笑起來捧著肚子狂笑,唱起歌來豪爽放聲,高興起來隨便往別人身上勾來搭去,完全沒有半點斯文秀氣。

 

  「我知道你是心疼你珍藏的好酒,呼呼,這麼愛計較,真是難相處的壞朋友。」他說。

 

  「如果是喝下肚子我是不會心疼,但是看到有人拿我的好酒洗衣服,難免會不大樂意。」

 

  明明嘴巴小,偏要捧著酒罈子往嘴裡倒,一半的酒進了肚,另一半則全灑在胸前。

 

  他又大笑,一面笑還一面往嘴裡倒酒。

 

  我沒有阻止他,只是坐在一旁以我自己的步調,慢慢一杯杯喝酒,看著他把自己灌醉。

 

  等他醉倒在桌上,我把他抱進屋裡,讓他沉沉睡到隔天自然醒,每次皆如此。

 

  他並不是要借酒澆愁,只是貪圖痛快,他是個任性的人,而我是放任他任性的人。

 

 

  那時我們都還年輕,他還沒有個小阿九跟在身邊,也沒有一隻憂鬱的大鳥要關照,那時,他的臉頰還是光潔白皙,足以讓無以數計的年輕姑娘家嫉妒。

 

 

  有一回他抱來鐵箏,說喜歡它的聲音。

 

  我說:「果然是只有臉蛋秀氣的慕姑娘,連彈個琴也比別人大架。」

 

  他笑,然後屈起一條腿撐著鐵箏,隨意彈奏了幾聲。

 

  那時他還不曾唱過笑夢風塵,那時我們都還沒有那樣的心境。

 

  他彈琴有時很粗魯,那已經不只是豪放,而是粗魯。

 

  在我印象中,鐵箏的絃不知斷過多少回。

 

  我每次替他換絃,他就坐在旁邊喝酒,完全無意幫忙。

 

  我常說再也不替他換絃,他只是笑,說我愛計較,我也從來沒有實踐我的恐嚇。

 

 

  我已經忘了是從什麼時候認識他的,實在是太久太久,久到我常以為我跟他應該是上輩子就熟識的了。

 

  他跟我說,他找到一處萬年難遇的麒麟穴,卻在賽跑時以一步之差輸給素還真,沒能搶到麒麟穴。

 

  「賽跑?你?素還真?」我問。

 

  他們居然會用這麼愚蠢陽春的比試方法。

 

  他也就罷了,他這個人有時幹起傻事來,也是夠瞧的,但為什麼他口中那個心機滿腹、城府深沉的素還真也會跟著一起瘋?

 

  當我聽說他們還去找了笏政王作見證,更是訝異。

 

  他看了看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就是因為我太了解他,所以才想說用這種最笨的法子來比試,不容易玩花樣。」

 

  「結果呢?」

 

  他沒好氣地瞪我一眼:「不是一開始就告訴你,結果我輸了。」

 

  「哦?只是跑輸了這麼簡單?」

 

  「我還是玩輸他。」

 

  「怎麼說?」

 

  「我跟他的速度只在伯仲之間,本是難分高下,可是我跑到一半…」

 

  「嗯?」

 

  「我看到一位美人。」

 

  「所以你就分了神,輸了比賽,然後來我這兒生氣給我看。」

 

  他停了一會兒,有點不情願地說:「後來我才想到…那名美人明明就有點像他。」

 

  「什麼?」

 

  「他會一人三化!我懷疑我看到的那個美人根本就是他的化體。真是美女也就算了,反正我叫慕少艾,輸也輸得甘願,讓一隻公的給迷瞞了眼睛,才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失誤!」

 

  「素還真敢扮女人?」

 

  「他還有什麼不敢的?」

 

  「既然這樣,我覺得你輸得不冤枉。」

 

  這件事他耿耿於懷很久,並不是因為他認為素還真耍手段贏他不應該,而是他不甘心自己居然會被“不是美女的美女” 欺瞞了眼睛。

 

  我說:「你又不能確定那名美女真的是素還真的化體。」

 

  他難得鬱悶地說:「就是因為沒辦法確定所以才更悶!」

 

  「你不會去問他?」

 

  「問得出來才有鬼!」

 

  其實我覺得,他輸得太好了,素還真遠比他適合這個風風雨雨的江湖。

 

 

  他的煙癮很大,幾乎煙管不離手。

 

  從前,他拿的是一枝黃玉煙管,我總是看到他在填煙點火。

 

  有天他來找我,拿了一根粗大的竹管塞到我手上。

 

  「幹嘛?」

 

  「我好不容易找到合意的竹管,你幫我做根煙管。」

 

  「你有沒有搞錯?這麼粗的煙管?」

 

  他說:「我要的煙管是可以一次填滿至少一天份的煙料,火星不熄,這樣才方便。」

 

  「身為大夫的人,煙抽得這麼凶像話嗎?我才不幫你做!我可不想哪天你咳嗽早衰,然後還說是我害的。」

 

  「唉呀,你不幫我做,我煙也不會少抽一點,只是增添我的麻煩而已。哪天我在裝煙點火時不幸被人偷襲早死,你可不要太內疚哦!」

 

  結果我還是幫他做了煙管。

 

  「唉呀呀,怎麼看起來好像老阿公在用的?」

 

  「你還以為你年輕啊?」

 

  他大笑。

 

  儘管他頭髮眉毛早已皆成白雪,他的臉還是比少女更加秀氣光滑。

 

  他從拿到新煙管起,反而抽得比較少,雖他還是煙管不離手,不時拿起來抽兩口過過癮而已。

 

 

 

【二】黥印

 

  我還記得那是個稍帶寒意的深夜,他來找我。

 

  「原來你現在的新嗜好是夜遊。」我說。

 

  他沒有笑,只是默默地拿出一張皮,上面有繁複的圖騰。

 

  「我要你幫我一件事。」他說。

 

  我聽過他這句話不知道有多少次,可是這一次,我有預感這個忙我會非常不想幫。

 

  他對我說,他與笏政王合作,他化名認萍生,偽裝成屠刃六親的極惡罪人,為的是潛入翳流臥底,伺機顛覆。

 

  翳流的事我聽他提起過。

 

  他說得不多,可是當他提起時,我看到最冰冷凶狠的怒意。

 

  有時他會讓我覺得他不像個醫者,可是他確實擁有毫無妥協的醫者堅持。

 

  那是他心目中不可侵犯的至高無上,他不能原諒加以汙衊踐踏的人事物。

 

  我看著他,慢慢問道:「你要我做什麼?」

 

  他輕撫那張皮,說道:「這是個印記,用來刺在犯人臉上,象徵極惡之罪。」

 

  我注視他光滑秀美的臉,許久才緩緩說:「你是要我將這記號黥印在你臉上?」

 

  他微微一笑:「藥師我也是很愛美的,與其讓別人在我臉上刺青,不如由你來,我比較安心。」

 

  所以說,我不幫他,他也會叫別人做這件事。我不幫他,也阻止不了他。

 

  我太了解他了。

 

  「你要我刺在哪裡?」

 

  他想了想,說:「刺在額頭好像很難看。」

 

  「哼,敢在臉上刺青還怕難看?」

 

  他哈哈笑,一指左臉顴骨處,道:「那就這兒吧!」

 

  然後他就喝了很多酒。

 

  雖然麻醉的方法有很多,他說他要用他最喜歡的一種。

 

  「如果刺到一半你突然醒來發酒瘋,變成大花臉我可不管。」

 

  他放聲大笑,然後拿起我的酒罈子,拍開泥封,下去就是半罈。

 

  我總是覺得像他那種喝法根本不用喝那麼好的酒,我很懷疑喝到後來他還能嚐得出酒的好壞。

 

  他終於醉得不醒人事,我看著他俯在桌上熟睡的模樣,想到地窖中的收藏又短少了一些,總有一天會沒有好酒給他蹧蹋。

 

  我不能去想太遠太久的以後,因為一旦去想了,我就無法幫得下去,而我明白無論我幫不幫,他都不會改變他的決定。

 

  幫了之後的不安心,到底是比不幫之後的不安心少一點。

 

 

  他平平整整地躺在榻上,睡得很沉很香甜。

 

  他熟睡的面容,說是秀麗文雅一點也不誇張。

 

  我看著他的臉,想著他打算做、正在做、將要做的事情,其間的落差與違和足以讓人發抖。

 

  但我沒有,我的手很穩。

 

  我輕輕將他的臉扳向右側,手指末端感覺到的光滑與細膩,讓我遲遲無法刺下第一針。

 

  任誰都會覺得,把針刺到這樣的臉上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殘忍。

 

  可是我並不是不捨得在這張沒有瑕疵的臉上刺上永遠無法消除的刻痕,而是因為這個黥印所象徵的意義。對我來說代表的並非罪惡,而是他將讓自己身陷無間的殘酷與絕決。

 

  然而我終究是刺下去了,一如我終究是做了那支煙管。

 

  血珠從本是光滑的皮膚表面滲出來,我知道他自己一點也不會心疼。

 

  開頭總是比較艱難,第二針就容易多了。

 

  有些事情一旦開始,就只有將之完成,沒有反悔的餘地。

 

  我在他臉上,照著那個圖騰刺出繁複的印記,圖案相同,但更加精細。

 

  我將血漬擦乾淨,塗上染料,再把多餘的染料洗去。

 

  從此,他的臉不再是光潔無瑕,而是有著顯眼的罪犯記號。

 

  我沒有那種為所謂的「認萍生」催生的感懷,因為不管他變成什麼模樣,不管他做了什麼事,他永遠都是慕少艾,一個任性、找麻煩、難相處的損友。

 

 

  第二天他醒來,對著銅鏡看自己的臉。

 

  「呼呼,好友果然是好手藝,我覺得我的臉好像變得更加俊美了。」

 

  「我看是因為鏡子不平產生的錯覺吧?」

 

  我注視他在鏡中反照的臉龐,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這黥印居然跟他意外地相配。

 

  他的臉並沒有因為刺上這圖騰而變得醜惡,反而更有種奇特的美感。

 

  他摸著自己的臉,說道:「趁我不在的時候,好友你就好好去搜集一些好酒,如果我還有命回來,才有得找醉兼洗面。」

 

  我用鼻子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我的鐵箏呢?」

 

  我一指牆角。

 

  他彈起箏來,曲不成調。

 

  他突然停手不彈,把箏丟給我。

 

  「替我好好保管。」

 

  「本來就都是我在保管。」我說:「你為什麼不帶走?」

 

  「帶走誰幫我換絃?」

 

  他笑,說:「好了,告辭,再見,別過,免送。」

 

  然後他就走了,一如他每次從我這兒離開,乾脆瀟灑。就好像過幾天他就會再來這兒浪費我的好酒一般。

 

  然而,我當然明白,他這麼一去,可能是永遠。

 

 

 

【三】阿九

 

  我無從得知之後所發生的事。

 

  應該說,我沒有去探究。

 

  有些事情,不知道是一種幸福,尤其當結局還是未知數。

 

  我只是時常將飄落在鐵箏上的塵埃拂落,只是時常擦拭箏絃。

 

  我沒有彈奏過這張鐵箏,彈琴的人不該是我。

 

  那時我曾有心理準備,這張鐵箏可能再也不會有人彈。

 

 

  然而他終究出現了,那面容身影讓我一時感覺陌生,因為不管是神情還是形體,他都顯得憔悴疲累。

 

  那也是他第一次帶阿九來,一開始我還以為他抱了一隻大貓。

 

  阿九在他懷裡,睡得很安穩。

 

  「朱痕好友什麼都會,就不知道養孩子在不在行?」

 

  「免灌迷湯,你不是醫生嗎?醫生應該懂得怎麼養小孩。」

 

  我們這麼說著話,就好像他不曾離開過。

 

  青黑色的印記在他格外蒼白的臉上顯得太醒目,他說話的聲音也氣力不足。

 

  我看在眼裡、聽在耳裡,卻沒有說破。

 

  這樣的表象以下,那個軀殼裡是受到怎樣的創傷,我不讓自己去想像。

 

  我不想知道他對那些人做了什麼,也不想知道那些人對他做了什麼。

 

  現在他站在我面前,已經足夠。

 

  他笑了,笑容卻不像以往那樣爽朗。

 

  我讓他把阿九抱進屋裡安頓好,然後他走出來,神態安然,卻有一絲沉重。

 

  他告訴我,說阿九的父母因他而死,說阿九有先天殘疾,只有半心。

 

  「我一定會讓他活下去。」他說。

 

  當時,我想他會下這種決心,是有他身為醫者的堅持與執著。

 

  可是他這個人太濫情,才相處沒有多久他就已經對阿九這孩子用了太深的感情。

 

  我說,他這樣掏心掏肺,總有一天會把自己掏空。

 

  他笑說:「你是吃醋哦?我對你也是很好啊!」

 

  「是嗎?我怎麼覺得你只會找麻煩給我?」

 

  「大人還跟小孩子計較,真是小心眼的損友。」

 

  他笑得有些不同,我知道他有一些事情沒說,我也沒有問。

 

  「朱痕好友,你該拿酒出來吧?」

 

  「站都站不穩了還想喝酒?」

 

  「我拿來洗臉總行吧?」他笑。

 

  到最後我還是把酒拿出來,我從來沒有拒絕過他的要求,也不是有什麼特別原因,就是自然而然。

 

  他喝酒的狠勁一點也沒變,只是我感覺他不再只是貪圖痛快而已。

 

  他一句話也不說,猛喝到半醉,然後突然說:

 

  「有些事情一定要我這種人才能完成,可是有時連我自己都覺得我這種人很可怕。」

 

  「怎樣可怕?」

 

  「所謂可怕的人,簡單來說就是做了可怕的事。」

 

  「對我來說最可怕的事,就是有人可以面不改色、毫不心疼地浪費朋友的好酒,還一點愧疚之意都沒有。」

 

  他大笑起來,眉宇間終於出現我所熟悉的神采。

 

 

  那天夜裡他吐得很厲害,而我卻並沒有唸他說不該喝酒還喝這些話。

 

  他喝下熱茶之後,對我說:

 

  「這個世上,任我予取予求的人有兩個,一個是你。」

 

  「哦?還有哪個人這麼不幸?」

 

  「南宮神翳。」他說出這個名字,然後閉上眼睛,彷彿睡去,但是他突然又開口,說:

 

  「我殺了他,而且一點也不後悔。」

 

  我靜靜看著他,許久許久,才說:「你不需要後悔。」

 

  「嗯?」

 

  「這種不幸者有一個就很多了。」

 

  他閉著眼睛,嘴角揚了揚。

 

  我明白他,他的愛恨是如此極端又堅決。

 

  很任性,很絕對,也很殘酷。

 

 

  雖然他傷得很重很重,傷在身體,也傷在精神,但終究是慢慢復元起來。

 

  為了讓阿九活下去,他翻遍醫書,想盡辦法。

 

  他用藥物讓阿九停留在九歲的樣貌不再長大,以避免增加心臟的負擔。

 

  附帶的作用是,阿九不記得從前的任何事,當然也不記得自己的父母是因何而死。

 

  阿九那孩子滿乖,也很聰明伶俐,可是被他教得沒大沒小。

 

  叫他就叫少艾,叫我就叫朱痕。

 

  他沒有娶親,卻成了有家累的人。

 

  有家累會使人改變,連他也不例外。

 

  煙抽得少了,酒喝得緩了,至少肯用杯子喝。

 

  然後他開始說自己老,卻說得那麼自在快活。

 

  有時我看著他跟阿九,覺得美好到幾乎不真實的地步。

 

  偶爾我會想到他跟阿九背後的故事,就會感到這樣的美好如同湖面凝結的冰層。

 

  他說我想太多,他說他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

 

  我看著他,搖了搖頭,說:「你只是很敢而已。」

 

  「很敢?」

 

  「很敢搏感情,從來不在乎有一天你得榨乾自己來成全這種勇敢。」

 

  那時我還不知道有一天他會認識那隻大鳥,卻已經無意中預料到他的結局。

 

  總之那段日子他算是十分逍遙幸福的。

 

  簡單的生活,單純的樂趣。

 

  他大約就是在那個時期唱起笑夢風塵。

 

  「山渺渺,雲渺渺,八方風雨止今宵。情渺渺,仇渺渺,風塵一夢任逍遙。

 

  江波嘯,烽煙招,興來病酒罷琴簫。世情笑,人寂寥,壯懷誰留向晚照。」

 

  唱出如此歌詞的人,不該再涉入紅塵。

 

  我一直都這麼認為,到最後也沒有改變。

 

 

 

【四】風鈴

 

  他興沖沖地跑來,把阿九塞給我。

 

  「我為什麼要替你帶小孩?」

 

  「多一張嘴吃飯而已嘛!」他說。

 

  阿九嘟著嘴,很不高興。

 

  他忙著安撫大貓,拿出一枝又一枝的麥芽糖。

 

  「吃太多糖牙齒會壞的,當大夫的難道還不曉得嗎?」

 

  「唉呀呀,又不是經常,偶一為之嘛!」他替自己辯解。

 

  阿九專心舔麥芽糖,然後自己跑去後面玩了。

 

  我問他:「你要幹什麼?」

 

  他笑了,笑得有幾分淘氣:「我要去拐一隻大鳥。」

 

  「什麼?」

 

  他大笑:「以後你就知道了。」

 

  他一去就是三個多月,阿九天天問我少艾什麼時候回來,問到我的耳朵都快長繭。

 

  他回來的時候,春風滿面。

 

  「鳥咧?」我問。

 

  他看我,笑了笑:「下次我一定把他帶來。」

 

  日近黃昏,跟往常一樣,他什麼忙也不幫,就翹著腿坐在那裡等著吃。

 

  聽阿九說,他教了阿九兩遍,從此煮飯就由阿九負責,不管是沒煮熟也好、燒焦也好,他都照吃不誤,再也不曾下廚。

 

  吃晚餐時,他說起那隻大鳥的事,說他是怎麼拐騙人家的,還要我跟阿九不能洩他的底。

 

  阿九去上廁所時,他低聲提起羽仔的過去,他沒有特別囑咐,但我明白他要我絕口不提,尤其在羽仔面前。

 

  「我又不像你,見人就熟。」我說。

 

  他只是笑,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喝掉我一整罈酒,抱了鐵箏又彈又唱,然後帶著阿九離開,落日煙一下子變得很安靜。

 

  我看著隨便靠在樹旁的鐵箏、淩亂的杯盤酒罈,似乎那時我就有預感,有一天我會覺得這景象如此珍貴,那是生活過、相處過的痕跡。

 

 

  後來他真的把羽仔帶來。

 

  他拿我的酒跟羽仔對拚,悶悶的羽仔,酒量倒是出奇的好。

 

  等他醉倒在桌上,羽仔還看不出有什麼明顯的酒意。

 

  羽仔看著趴在桌上的他,滿臉為難。

 

  「你把他扶到屋裡去吧!」我說。

 

  羽仔點點頭,突然向著我說了聲:「抱歉。」

 

  我愣了一下,然後對正把他扶起來的羽仔說:「不關你的事,他幾乎每次來我這兒都喝醉。」

 

  羽仔看了看我,好像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便把他扶進去了。

 

  他們進屋裡之後,我問阿九:「我剛聽你叫他羽叔叔,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禮貌了?」

 

  阿九說:「因為少艾要我別叫羽叔叔的名字嘛!我又不敢跟他一起叫羽仔,所以就叫羽叔叔了。」

 

  從那時就是這樣,他對羽仔總是小心翼翼得過了頭。

 

 

  羽仔沒來過幾次,可是他經常提起羽仔,所以有時我有種錯覺,覺得好像我也對羽仔很熟悉。

 

  我知道羽仔拉得一手好二胡,知道羽仔的刀很快,知道羽仔可以幻化出白色的羽翼,知道羽仔愛吃苦糖,愛喝苦茶,知道羽仔其實不喜歡別人叫他羽仔。

 

  他告訴我,他還叫羽仔教他拉胡琴。

 

  「你該不會把人家的胡琴弄斷了絃吧?」

 

  他笑:「被你說中了。可是人家羽仔才不像你,一面換絃還一面抱怨。」

 

  「我又不是悶葫蘆。」我說。

 

  他眨了眨眼睛,說:「你不是悶葫蘆,你是愛抱怨卻又任勞任怨的傻朋友。」

 

 

  那次也忘了在聊什麼,半醉的他往羽仔肩上一勾,笑說他可以養這隻大鳥一輩子。

 

  我清楚地看到羽仔的臉上露出困窘的神色,然後很不自在地撥開他的手。

 

  他一個踉蹌,似乎就要跌倒,羽仔連忙扶住他,然後他就理所當然地掛在人家身上睡去了。

 

  我看到羽仔注視他的表情,明白他確實徹底地拐到了這隻大鳥的心。

 

  我不知道這樣是好是壞,已成事實的事,想多也沒用。

 

  他沒有刻意故意,可是他拐到的,似乎也不只是羽仔的心。

 

 

  他曾拿來一串羽仔的風鈴,逕自就把風鈴掛在我的屋簷下。

 

  阿九告訴我:「羽叔叔很會做風鈴,少艾每次都拿一串回來,現在我們家屋簷下已經掛滿一排了。」

 

  他跟阿九在那邊做白日夢,說以後要開一家風鈴店,羽仔負責做風鈴,阿九負責招呼客人,他還說一定會有很多美麗的姑娘來光顧生意。

 

  「那你呢?你做什麼?」我問。

 

  他笑說:「我嘛,當然是閑閑坐在後面收錢順帶欣賞美人囉!」

 

  「還說要養人家咧,原來你打的主意是要羽仔養你的老。」

 

  他一直笑,笑得好開心。

 

  我曾認為,也一直這麼認為,到現在還是這麼認為,他應該是這樣終老。

 

  開一家風鈴店,看著他的阿九,他的羽仔,就這樣慢慢老死。

 

  多麼平淡,也多麼幸福。

 

 

 

【五】鐵箏

 

  那天他抱著阿九來,我有種錯覺,彷彿回到了他剛從翳流歸來那時。

 

  我已經很久沒看到他,可是我寧願不要看到他,而是知道他跟他的小阿九快快樂樂地過日子,知道他時常去逗弄那隻大鳥,這樣就夠了。

 

  他的面容並沒有什麼改變,我卻覺得看到了歲月的痕跡。我看到的是光陰帶來的變遷以及更形深重的牽掛。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彷彿同樣爽朗的語調,卻隱隱有一絲刻意。

 

  「找麻煩的人又來了。」我說。

 

  他笑:「唉呀呀,咱們這麼久沒見面,一見面你就這樣說,真是無情無義的壞朋友!」

 

  「那你怎麼不去找有情有義的好朋友?比如說那個鳥人。」

 

  其實他什麼都還沒說,我卻已經明白,他又將讓自己捲入是是非非的江湖漩渦。

 

  「他哪有你這麼懂得照顧小孩?交給你我放心啊!」

 

  「你是不捨得操煩他吧?就只會操煩我!」

 

  「哪有這回事?我聽這話還真是酸,這麼愛計較,真是難相處的壞朋友。」

 

  說歸說,他還是逕自把沉睡不醒的阿九抱進他這個壞朋友的屋裡。

 

  他出來之後,一瞬間沉默的表情,跟平日嬉笑風趣的他判若兩人。

 

  「捨不得就不要丟給別人,眼睛都快淹水了。」

 

  他擦了擦眼睛,展顏一笑。

 

  「有時候就是因為不想失去,所以捨不得也要捨得。」

 

  我明白,一旦決定,他便不再回頭。

 

  於是我只是默默看著他,等他說明一切。

 

  他說阿九的病已經不能再拖,種種變通的方法都已經走到極限,為今之計只有換心。

 

  「我是一個非常自私的人。我自己很清楚我是為了什麼才要去爭這個位置。」

 

  儘管他這樣說,我卻很明白,也許他為了私情賭上大局,但他也捨棄了放手的自由。

 

  他自私,卻自私得不夠徹底,於是他只有耗盡自己去成全他的私心與公道。

 

  他欠的,他會用他自己去還。

 

  我不讓自己想下去,問他:「素還真會跑輸你?」

 

  「我那位滿腹壞水的損友啊…」他微微一笑,道:

 

  「我想他是察覺到我非贏不可的迫切,所以這回他躊躇了必贏的決心。他那個人啊,要是真正打定主意要贏,我也沒把握能擋得了他的手段。」

 

  「總不會是再化出一名美女來勾你的眼睛。」

 

  他笑:「要讓你猜得到,他就不是素還真了。」

 

  我想到素還真的躊躇,也許沒有人比我更能體會那樣的心情。

 

  他留下一張紙,上面寫明了照顧阿九的注意事項。

 

  「我得走了,那就一切拜託。」

 

  我看著他匆匆離去,天下之重,他有幾個肩膀去扛?

 

  好像是第一次,他來卻沒有跟我要酒喝。

 

 

  我走進屋裡。

 

  好好睡在床上的阿九,被子妥妥地蓋著,就像是有人不放心地拉了又拉,平整得出奇。

 

  我可以想像得出他站在床前,摸摸阿九的臉,嘴裡叨念著戲謔慨歎的言語,拉拉被子,滿眼是不捨的淚,然而最終還是決然轉身,不曾回首。

 

  我瞥見角落的鐵箏,我走過去,輕輕捧起,放在桌上,拂去蒙上的塵土。

 

  鐵箏啞然,空等無人彈撥,它等的是一雙知音的手,我慢慢擦拭琴絃,我等的是一個不知結果的以後。

 

 

  他再來的時候,帶來的是阿九的生機,也是他倆的分離。

 

  有一天阿九將會記起所遺忘的一切,卻將遺忘曾記得的所有。

 

  「他不會感激你,他甚至會恨你。他將記不得你對他好的點點滴滴,卻會記起他的父母因你而死。你這樣拚死拚活付出,值得嗎?只懂付出不求回報也許偉大,但是也很蠢。」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只要他能好好活下去,就是對我最好的回報。」

 

  我閉上嘴,不再說什麼。

 

  他歪著頭看我,笑著說:「你怎麼不說話了?」

 

  「我不想跟傻人多費唇舌。」

 

  我知道我無法替他衡量值不值得,可是這不能說服我不去覺得他傻。

 

  而我阻止不了他的傻。

 

  他知道我不高興,露出了一絲無奈又無辜的微笑。

 

  他轉移話題,說:「我的鐵箏呢?」

 

  我把整好絃的鐵箏扔給他。

 

  他接過鐵箏,溫柔地撫摸箏身,說:「你保養得很好。」

 

  他撥起絃,那是笑夢風塵的曲調。

 

  我看著他默然的側臉,看著那鮮明的印記,千萬思緒湧起,歸於單一。

 

  我不想再增添他的苦惱,我明知他即使讓自己粉身碎骨也不會退後一步,如果連我都不支持他,他怎麼撐得下去?

 

  風雨中的輕舟,總要有停泊歇息的港口。

 

  我收起不平的情緒,吟道:

 

  「山渺渺,雲渺渺,八方風雨止今宵。 情渺渺,仇渺渺,風塵一夢任逍遙。」

 

  我希望,真的希望,他真能情仇皆渺,真能一夢任逍遙。

 

  他接著唱:「江波嘯,烽煙招,興來病酒罷琴簫。世情笑,人寂寥,壯懷誰留向晚照。」

 

  夕陽暮色照在他朗聲而歌的瀟灑面容。

 

  「你好久沒唱這首笑夢風塵了。」我說。

 

  「是啊,真是好久沒唱了。」他將鐵箏扔還給我,說:「替我好好保管。」

 

  那是最後一次,我聽他唱笑夢風塵。

 

 

 

【六】畫眉

 

  他在一個寂靜的深夜裡來到落日煙。

 

  即使在黯淡的月色下,我也看得出他的面容有幾分蒼白。

 

  他問起阿九的狀況,我告訴他,阿九換心之後,已經漸漸適應。

 

  他聽完之後,一瞬間臉上閃過難以言喻的神傷,然後表情一變,突然轉移話題,提起素還真的師弟談無慾。

 

  他不是第一次提起這個人,之前他曾經說過,素還真下崖前,曾拐彎抹角託他關照談無慾,他笑素還真這個人已經夠彆扭了,碰上他師弟的事就更彆扭,說他師弟在這方面跟他還真是師出同門一個樣。

 

  「談無慾那個人哪…也是一個十分有趣的人。說是很有心機嘛,其實心眼卻是很單純。」

 

  我哼了一聲,說:「我還真怕聽你說誰有趣。」

 

  「什麼意思?你吃醋哦?」

 

  「哼,只要你說一個人有趣,大概就準備為這個人赴湯蹈火了,我還不了解你?素還真會一人三化,你會一人幾化?」

 

  「唉呀呀呀,談無慾人家自己能力強,何況還有他師兄罩著,哪裡用得著我去赴湯蹈火?」

 

  「我不是第一天認識你,慕少艾。」

 

  「火氣真大,要不要藥師我開個降火的涼藥給你?」

 

  「少打哈哈。你不進去看看阿九嗎?他睡得很熟。」

 

  那時,他幾乎就要邁開腳步,最後仍是搖了搖頭。

 

  我知道他是怕自己會因為不捨而軟弱,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怒火。

 

  「你說你自私,那為什麼你不能任性到底?為什麼你不敢進去看阿九一眼,你是怕你捨不得?捨不得就不要捨!」

 

  他有些吃驚地望著我,然後笑了笑說:「是阿九很吵人嗎?難得看你生氣,這樣大小聲,我會怕欸。」

 

  我說:「不用遷拖阿九,是不知道愛惜自己的人最讓人受不了!」

 

  他又笑了笑,笑得有些無奈,似乎本想說些什麼,後來還是沒有說出口。

 

  沒有辦法,我只要看到他這種表情,就怎麼也氣不下去。

 

  我再問:「你真不進去看看他?」

 

  這回他很乾脆地說:「不了,只要知道他過得好就夠了。」

 

  溫和坦然的語氣,蘊含了最可怕的決心。

 

  那種難以動搖的意志,是構成慕少艾這個個體的精神骨幹,不管他外在表現出來的形式為何,是柔軟、是強硬、是溫柔、是殘酷,骨子裡的本質,都未改變。

 

  他看了看我,說:「朱痕,拿酒來吧!」

 

  「你還能喝嗎?」

 

  「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

 

  「清楚還不知節制消耗自己的人最愚蠢。」我毫不留情地說道。

 

  然而最後我還是拿酒給他了,他豪氣地拎起酒罈猛灌了一大口,然後把酒罈扔給我。

 

  我也捧起酒罈,狠狠喝了一大口。

 

  他朗聲大笑,然後灑然轉身。

 

  月下,他離去的背影拖得長長的,就好像有什麼牽住他的影子,不願讓他離開。

 

 

  阿九常常問我,少艾什麼時候會來帶他回去。

 

  我告訴他,等到落日煙下雪的時候吧!

 

  而其實,落日煙並不會下雪。

 

  也許我已經知道,最後的結局會是什麼。

 

  我不知道的只是,會是從哪一條路通往已經可以預見的落幕。

 

 

  阿九的情況一天比一天好轉,話卻一天比一天少,而且漸漸不再問起少艾。

 

  我知道該來的總會來,所以那天夜裡阿九留書離開,我並不訝異。

 

  我環顧落日煙的一景一物,這裡又變得安靜,甚至寂寥。

 

 

  那天夜裡他來到這裡,我告訴他:「阿九離開了。」

 

  一瞬間他臉上閃過深痛的陰影,如果他落下眼淚可能會好過些,可是他只是微微一笑,說:

 

  「這表示他完全好了,我也可以放心了。」

 

  我看著他好一會兒,然後說:「慕少艾,你知不知道,有些笑比哭還難看。」

 

  而他只是沉默。

 

 

  「我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我聽過他說這句話很多次,可是沒有一次給我這種感覺,平淡的果決斷然,隱藏著最激烈的深刻。

 

  他從我面前逕自進入屋裡,沒有看我,他知道我一定會隨著進入。

 

  他把一個包袱放在桌上,坐了下來,看著我說:「把你封藏已久的工具都拿出來吧!」

 

  我回視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幾無血色的臉,看著那太過醒目的黥印,看著他血跡斑斑的衣裳。

 

  「我要你為我做一張羽仔的面具。」

 

  「怎麼回事?」

 

  他移開了目光,沉默了一會兒,平靜而簡單地說出羽仔在喜筵上刺死鬼梁家二公子的事。

 

  他打開包袱,裡面是一套白色衣物,還有羽仔的胡琴。

 

  沉重的空氣壓在我的身體,我的心上。

 

  我應該有千萬種理由拒絕他,我應該狠狠搖晃他,應該對他怒吼叫他清醒一點,我應該轉身離去,可是我沒有,我只是沉默地凝視著那套衣服跟那把胡琴出神。

 

  我明白他想幹什麼,我看著他用手指輕輕撫過琴弓,看著他拿起胡琴,拉奏了一小段羽仔的曲調,連一句阻止的話都說不出。

 

  我沒言語,他卻先開口了:「我知道你想阻止我。」

 

  我終於開口說:「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你。」我幾乎聽不出這乾澀的聲音是出自我的口。

 

  「與其讓我心碎而死,不如身碎而死吧!」他說著,放下胡琴,身上傷口的血滴落在地上。

 

  一滴、兩滴,匯聚成泊。

 

  我看著他好久,我明白,他的話一點虛誇的成分也沒有。

 

  然後我明白,到最後,我還是不能不放任他的任性。

 

  「好歹…讓我替你處理一下傷口吧!你這個樣子,會把白衣裳染得都是血的。」我說。

 

  他看著我,微笑了。

 

 

  我替他上藥包紮,清楚在傷痕累累的身軀底下,有著我所看不見的、更慘烈的創傷。

 

  軀殼裡,或許已成焦土。

 

  一直到我死,我都會記得,我是如何看著他耗盡自己。

 

  我搬出塵封已久的工具,藉著昏黃的燈光在皮面上刻出羽仔的臉,而他則在一旁靜靜看著。

 

  每一刀下去,我覺得我削去的是他生命的一部份,也是我生命的一部份。

 

  面具完成之後,他微仰起頭,讓我將面具貼在他臉上,我輕輕撫順面具的每一個角落,看著慕少艾的面容一點一點從我眼前消失。

 

  我拿起筆,欲染黑他修整過的眉,我不得不停住,因為我的手在顫抖。

 

  他舉起冰涼的手按放在我的手上,說道:

 

  「穩住,慕少艾最需要的,就是你穩定的手。」

 

  我看著那幾乎已經是羽仔的臉,看到的仍是慕少艾,那雙表情很多的眼睛。

 

  我吸了一口氣,穩住手,染黑他的眉。

 

  他突然靜靜說:「我欠你的,下輩子償還。」

 

  「你上輩子一定跟很多人都說過這句話。」

 

  他笑了,轉頭過去望著鏡中的面容,說道:「原來羽仔笑起來…是這款啊…」

 

  銅鏡中,他看到的是羽仔,而我看到的…仍然是慕少艾。

 

  只會是慕少艾,永遠是…慕少艾。

 

 

 

【尾聲】

 

  現在我坐在這裡,窗外落雨不斷。

 

  落日煙一片寂靜,陪伴我的,是啞去琴音的鐵箏。

 

  既然再無彈箏人,又何須續斷絃?

 

  絃斷不續,一如他一去不回。

 

  落日煙的雨總會停,曾經的笑夢風塵,卻成絕響。

 

  我抱起斷絃的鐵箏,永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