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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箏的人不在，也不需要箏弦了。」
放下擦箏的白巾，朱痕的聲音仍似沒有一絲情感：「既然回來了，怎麽還不進來。」
柴扉開，裹著暗色風衣的人影隨雨聲默默走入。
「他...」看向桌上斷絃的鐵箏。
「你還是回來了，阿九。」
「那不是我的名字！」猛擡頭，冷然目光看向朱痕。
「既然回到這裡，你就還是阿九。」朱痕打量這風衣下的臉孔，戾氣雖重，俊美如昔，本該是純真無邪的面容啊...
阿九沒有再反駁，緊握住刀的手顫抖。
察覺到風衣下武器的形狀，朱痕暗嘆，那隻蹦蹦跳跳的小貓兒，已經徹底長大了...
「拿回武器，表示你已重拾過往，那爲什麽回來？依舊放不下慕阿呆？」拍開一墰酒，朱痕兀自一口口灌著。
阿九微微震動了一下，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在腦中閃現。
『朱痕，朱痕，少艾什麽時候要來接我回家？』
『落雪的時候。』
『那落日煙什麽時候落雪？』
『總有一天吧...』
「少...慕少艾是不是已經...我聽説，羽人非獍身亡。」強自壓下的的情緒，卻未覺語無倫次。
「阿九終究是貼心的阿九，猜得到慕阿呆會做傻事。」
「就是説，是真的了。」挪到熟悉的椅子上坐下，「朱痕，我要喝酒。」
脫下風衣後，毛茸茸的耳和尾，恍惚間朱痕以爲面前仍是那個愛撒嬌的小貓兒。但那隻手中緊攥的寒鋒，冷冷隔開了現實與過往。
『我有劍了∼我要叫它阿九神劍∼』
『一點都不響。難聽。』
拿回了家傳兵器，再也不會稀罕一把柴刀削出的木劍了吧。
一口一口灌著酒，朱痕沒有説話。阿九也一口一口灌著酒，一聲不吭，面上卻已染上紅暈。
記得以前，阿九看見他們喝酒，總閙著也要喝。因爲慕少艾不給他喝，曾偷偷打開朱痕的藏酒喝了一口，結果心臟受到酒精刺激病發，慕少艾整整三天不免不休搶救照料。
從那之後，朱痕的酒窖就加了兩把鎖。
面前健康的少年，不再為心疾所縛，慕阿呆若看見，定會欣慰了吧。只是...好像喝得太多了？
「阿九，不要喝了。」看見那原本清澈的眼神已經渙散，朱痕終於出聲。
阿九卻似沒聽到他的話，只是呆呆看著桌上的鐵箏，機械地舉罈飲下。
「阿九！」朱痕走過去奪下他手中的酒，輕嘆著待要轉身，衣袖卻被一把拉住，低頭，只見盈滿淚水的迷蒙雙眼。
「朱痕...他騙我，你騙我，你們都騙我！」止不住淚珠滾落，如同受驚的貓兒，少年緊緊抓住朱痕的衣袖，「連我自己...都在騙我...我以爲我恨他，我告訴自己應該恨他，可是想到他死了，心裏卻好痛好痛...」
朱痕無語，將少年摟在懷裏輕輕拍著，一如那些消逝的日子裏，安撫從惡夢中哭醒的小貓兒。
「朱痕...我想要少艾回來...少艾和我拉手蓋印，保證不會丟下我一個人...他食言...他説話不算話...」酒精卸下強硬的僞裝，終究還是個孩子。
「朱痕...你說落雪了少艾就會來接我，你也在騙我...」抵不過席捲而上的酒意，貓兒的聲音漸漸變成呢喃。
「落日煙...根本就不會落雪...對不對？對不對...」混沌的質問淹沒在睡意中。
始終無言的朱痕輕輕將阿九抱起，放到床上，拉起被子蓋好，如同以前阿九服藥後昏睡時所做的那樣。只是這孩子...果真長大了，重了好多。
仔細掖好被角，擦去貓兒面上淚痕，朱痕灌下手中最後幾口酒，抓起銀笛，靠在窗邊。
八方風雨中，揉進了聲聲笛音凄絕。
阿九睡得很不安穩。
父母的鮮血染上黥印邊的長眉，羽叔叔皺著眉一粒粒吃苦糖，竹煙管裏飄出縷縷藥香，魚爺爺撲騰著搶饅頭，九命怪貓，焦飯麵糊，咳羊莖，麥芽糖，黑蠱，銀針...所有記憶交曡在一起，纏繞，飄散，然後是朱痕，用柴刀削著一把木劍，喃喃自語：『落雪的時候...』
落雪的時候...落雪的時候...心裏某种感覺在膨脹，好難受...揮手散開一片刀光——「落日煙根本不會落雪！」顫抖地撕聲，宛如受傷的獸。
猛然驚醒，入眼，是熟悉的茅屋，昏暗的油燈，屋裏卻沒有人。阿九下意識地看向窗外，已然天黑，雨也不知何時止歇了。
宿醉的頭痛讓貓兒皺起了眉頭，夢中帶出的心痛仍包覆著失神的雙眸，怔怔盯著桌上的昏焰。
解開封印的那一晚，那人一針針扎下，也是在這樣的昏焰下，阿九還記得，專注的神情，蒼白的面容，額際的汗珠和嘴角溢出的血絲，又隨著燈光的跳動沒入時明時暗的意識裏。
不知不覺間，幾片細羽從敞開的窗口無聲飄入，靠近燈焰時忽然消失，落於桌上卻化作點點晶瑩。
那不是白羽。難道是...雪？
猛擡頭，心念至此，阿九跳下床，奔出柴扉。
漫天飛絮，隨微微夜風飄搖，輕輕沾上貓兒的髮和衣衫。
伸出手，感覺到那細雨在掌心化開的冰涼，阿九忽然歇斯底里般大喊：「落日煙落雪了∼少艾，終于落雪了——落雪了！你聽到了嗎？少艾——落雪了——」
「呼呼，聽到了聽到了，叫這麽大聲，我老人家耳背也聼得見了。」竟是熟悉的溫潤嗓音從身後傳來，一件風衣披上：「穿這麽少，小心着涼。」
渾身一顫，阿九緩緩轉過身，那抹暖黃，那隻煙管，那明若秋星的眸子，一切映在片片飛雪裏，美如幻夢的不真實。
「少...少艾？」遲疑地伸手，想確定眼前究竟是真是幻。
「啊呀呀，數月不見，九少爺莫非將我忘了？」故意的哀怨語氣掩不住嘴角的上揚，伸出手緊握住阿九的手。
感受到手上覆著溫暖的真實，貓兒一頭撲進久違的懷抱，淡雅藥香的圍繞下，淚水止不住湧出。
「少艾...你終於來了...」
「呼呼，個子長了這麽大，還是隻愛哭的笨貓啊。」愛憐地撫著阿九的頭髮。
「少艾...我好怕...還以爲你已經...」泣不成聲的語句斷續。
「耶∼麥對我這麽沒信心嘛。連南宮神翳都差點復活，我若是不能，他死在我手上兩次豈非太冤？」
「少艾真是...九命怪貓∼」又憶起兒時戲言，本在抽泣的聲音卻『撲哧』笑開。
「是唷，是唷，所以九少爺放心，拉手蓋印就決不會食言。」擦去阿九臉上的淚痕，「嘖嘖，又哭又笑的笨貓，還是和以前一樣可愛又好耍。」
「那...這雪也是少艾帶來的？」習慣不改，快活地搖搖尾巴，阿九隨口問道。
「啊呀呀，講到這嘛...朱痕說我什麽時候回來不好，偏要扯什麽『落雪的時候』。要知道落日煙這片寶地當初還是我發現的，正適宜栽種南方的稀有草藥，四時溫暖全年如春...」
「女人家就是愛囉嗦。慕姑娘，講話講重點。」朱痕撐傘而來，替兩人遮去雪花。
「呃...總之就是，我只好去找劍子仙跡來臨時改變一下落日煙的小氣候。誰知買一送二在宮燈幃把正在喝茶的三教大流氓全找來了，老天也怕了他們，就乖乖落雪嘍∼」
「哎呀，藥師，以後哄孩子麥再這樣勞師動衆了。」這可是嗜血者解決后我們三個第一次宮燈重聚啊...劍子仙跡徐徐踏入落日煙。
「啊呀呀，我說劍子老∼前輩，你出一點點力，能博我們天真可愛的小阿九一笑，多麽有意義有價值。」瞥見隨後走入的僧人和紫影，慕少艾唇角上揚，「聽仙姬姑娘說，在紅葉山莊，她只是說想看看楓葉變紅，劍子你∼就不惜運動元功改變天象......」
「咳咳，藥師...」雖立於雪中，劍子仍覺腦後冷汗滴落。
「劍子好友，如此風流佳話，怎未聼汝提起過？」華扇掩面，金眸中寫滿『趣味』。
「龍...」劍子正欲解釋，卻被慕少艾搶過話頭。
「自從那次之後，仙姬姑娘便是芳心暗許死心塌地，成就了一段江湖中的俠侶佳——」
「哎呀，佛劍，龍宿，藥師父子久別重逢，我們也不便多加打擾，還是先離開吧。三位，請了。」不容反駁，劍子急拉龍宿化光而走。
佛劍微微頷首：「告辭。」大步離開。
憋笑很久的慕少艾終於和阿九一起大笑出聲，卻忽然打了個噴嚏。
「功體未復之人，就莫在雪地站太久，回屋去吧。」難得帶上笑容的朱痕又皺起了眉。
「是是是...朱管家朱保姆...」口中在唸，卻難得聽話地乖乖跟著走，走到一半又停了下來。
「阿九。」聲音中帶著少有的嚴肅認真。
少年也停下腳步，疑惑地望向慕少艾。
「阿九，無論如何，你的父母因我而死，我又一直隱瞞真相。」看著少年的眼睛，「你有報仇的權力。」
朱痕楞住，阿九的面色也忽然暗淡，垂下頭，許久，目光沉重地擡起頭：「把你的煙管給我。」
「啊？」尚未反應過來，卻已乖乖遞上。
拿過煙管，少年在慕少艾額上輕輕敲了一下。
「『認萍生』已死，我不再追究。至於『慕少艾』的欺瞞，剛剛已經懲罰過了。」看著眼前一頭霧水的兩人，阿九忍住笑，「而且，少艾你常用煙管敲我頭，這一次∼算是報仇了∼」
「好∼個阿九！虧我聼了上半句還真感動。」一把奪回煙管，臉上卻滿是寬慰和愛憐。
「哈哈∼我很快就要長得比少艾高，看少艾還怎麽拿煙管敲我。」貓兒開懷笑著，一如過往。
「長高？也還是——啊嚏！」
「慕阿呆！」朱痕又一次笑容變皺眉。
「好好好，這就進屋...」乖乖邁開步，嘴裏卻沒停，「進去説不定更危險，萬一這草茅被雪壓垮...」
「噫∼反正朱痕最大的愛好就是做工，再蓋一間也不是什麽難事啦。」阿九嘻嘻笑著幫腔。
朱痕無語望天，嘴角卻又溢出一絲笑容。
「阿九啊，我這就兌現承諾，帶你一起歸隱，好不好？」
「那少艾放心羽叔叔...？」
「呼呼，羽仔已成長了，全心投入刀戟戡魔，應該已找到他自己的路，又有素還真開導，暫時不需要太擔心。倒是某隻剛進入叛逆期的笨貓，如果沒有我這個監護人——」
「切∼看在你要退隱的份上，不和你計較。那我們現在就回峴匿迷谷∼」
「啊呀呀，迷谷現在已成是非之地，去不得了，需待這次江湖風浪暫息之後。我們先在落日煙住下，如何？」
「好啊∼朱痕，朱痕，再提我們蓋兩間房吧∼」
以前的落日煙，只有一人的笛音。
往後的落日煙，常聞三人的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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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雪 ◎文／藍郁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