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夢風塵 ◎文/夜叉•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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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淡看風鈴

 

  慵懶的午后,一縷縷輕煙裊裊輕飄,而高蹺二郎腿於涼亭裡之人,正閉目悠哉地享受吞雲吐霧的快樂。

 

  靜謐的谷裡彌漫著的,不是他所吐出的淡淡菸味,而是濃郁的藥草煎煮味道。

 

  於涼亭附近,一孩童時而蹲下時而起身,動作像極忙著種植的農人一樣。突然孩童起身,望了望四周後,快步跑到亭內之人的身前,無預警地便是往他身上一抱,使得他手裡的煙斗差點掉下。

  「少艾,少艾,我做完了。」灰頭土臉的孩童高興道。

  「唉呀呀,你是故意的,對嗎?」他看著在懷裡的孩童問道。

 

  「有嗎?」孩童一臉無辜地否認此事。
  「擾人清夢是缺德的行為,你這樣冒失,真是枉費我平日對你的教誨。」

 

  「少艾根本就沒有睡,你在唬小孩子。」雖然現在算是他的午睡時間,可是他知道他只是坐在這裡休息而已。
  「我交待你的事情做完了嗎?」他是在唬他沒錯,今天下午不知為何他的精神很好,所以就抽起水煙快活。

 

  「都做完了。」他得意道。
  「呼呼!」聽完他的話,慕少艾隨即往亭外瞄了一眼,問道:「不該留的雜草都清理好了嗎?」

 

  「好了好了。」
  「看來我實在對你太好,只處罰你做這麼一點小事。」

 

  「少艾,你這樣虐待兒童,我要去官府告你。」說著,他便在他懷裡鑽了起來,雙手也在他身上胡亂摸著。
  「在峴匿迷谷我就是老大,你只是小百姓,民要與官鬥,九少爺實在不智。」慕少艾敲了他的腦袋,又道:「你一身髒,要在我懷裡鑽到什麼時候?」

 

  「我……」被發覺自己的用意,他不知如何回答,只嬉皮笑著。
  「嘴裡說要告,身體卻在撒嬌,你的把戲有幾樣,藥師我怎會不知道?你是不服我懲罰你,想藉機報復了?」

 

  「哪有大人自己顧著在這裡休息,要我這個小孩在太陽底下工作的?」他就是全身是泥土,才想要讓慕少艾也和自己一樣。
  「呼呼!聽來真是委屈。但誰要你將我的心血打翻了?」
  原來今早慕少艾在涼亭邊煮著特殊配法的藥草,準備做苦糖用,而無事的阿九以樹枝練習著劍法,一個不小心將他的鍋子踢翻,所以才會被慕少艾罰以拔草。

 

  「苦糖再做就有,你又何必計較?」
  「是哪,一大早我就去藥草園裡曬太陽採藥草流汗,而你卻在這裡玩耍,當然不知道我的辛苦。」

 

  「苦糖是你要做給羽叔叔的,當然是要你自己親手做才有誠意。」
  「是啊,你吃的麥牙糖也是我送的,所以就等藥師我有誠意有空,再加上有心情時再來親手慢慢做。」

 

  慕少艾這麼一提,他才想起自己的麥牙糖只剩下一支,於是連忙搖了尾巴撒嬌道:「少艾少艾,你還想要做什麼?我可以幫你。」
  「態度放軟了?」光看他那搖晃不停的尾巴,就知道他有所企圖。

 

  「少艾少艾,你做了苦糖是不是代表著羽叔叔要來?」他故意將話題轉移到羽人非獍身上,想討慕少艾歡心。
  「我那個涼薄的朋友,你的羽叔叔什麼時候會來我不知道,但該做苦糖時就得做。怎麼了?你在想他?」

 

  「是啊,我好想念羽叔叔。」說著,他又故意往他懷裡磨蹭。
  「你叫羽仔為羽叔叔,叫我就『少艾』兩字,待遇差很多,好歹我也是你的養父,怎不叫我一聲爹來聽聽?」慕少艾搖頭嘆道。

 

  他才不想叫他什麼爹不爹的,他的少艾才沒有那麼老。「人家羽叔叔疼我,不會虐待我,哪像你和朱痕都會欺負我。」
  「哈!沒耐心的朱痕啊,他只是不喜歡小孩子,討厭人家煩他而已。等你長大一點,或許他就會喜歡你。」
  提到朱痕,慕少艾不禁笑露出微笑,那個嘴裡愛唸卻一直任憑自己要求的好友,久未見面,還真是想念。

 

  「那你有時也像小孩子一樣煩他,為什麼他還是喜歡你?」
  「我叫慕少艾,不叫朱痕染跡。為什麼他會喜歡我這個問題,你若想知道答案,就得去問他才行。」

 

  「少艾……」他拉了慕少艾的長眉,在手裡玩弄著。「朱痕也已經好久沒來了。」
  「那個人不待我親自上門去找,恐怕是不會主動來峴匿迷谷。」

 

  「少艾少艾,你的眉毛好長了,要不要把它剪掉。」他用手比了剪掉他長眉的意思。

  「呼呼!我若剪掉的話,朱痕又要叫我慕姑娘了,你不會希望我被叫姑娘吧!」

 

  「誰叫你要長得那麼秀氣?」他順手將他的眉毛打了幾個結,學著朱痕說話的樣子。
  「長相乃是父母所生,怪不得我,我也是受害者。」

 

  「喔喔,聽起來真委屈,但是少艾你不是一直喜歡美人美事嗎?你長這麼美應該很高興才對。」
  「是啊,我是很得意我長得好看,可是不喜歡被叫成姑娘。」

 

  「長得好看就人緣好,朋友也多,這個世間的人多是以貌取人,不公平不公平!」阿九抱怨道。
  「唉呀呀!藥師我是做人成功,隨和又熱心,所以才會朋友滿天下,絕不是靠這張臉在維持友誼。」

 

  「知道啦。只是少艾,改天你帶我去找朱痕好嗎?」
  「好啊。」
  雖然朱痕正經嚴肅,有時會管阿九,卻也是十分疼愛他。算一算日子,他閉關至今也已經三年之久。平日便很少離開落日煙的他,所謂的閉關也不過是不見任何人罷了。但說是不想讓別人找他,卻又告訴了慕少艾如何開啟進入谷裡機關的方法。想到此,慕少艾不禁高興地笑著。

 

  「那麼羽叔叔那裡呢?要不要順便帶我去一趟。」
  阿九常埋怨慕少艾不帶他去那個會下雪的地方,他很想看看他的羽叔叔所住的落下孤燈長怎麼樣子?那裡是不是也掛著一樣的風鈴?還有他想知道那裡到底有什麼地方能吸引少艾去那裡過夜?
  「落下孤燈太寒冷,空氣又稀薄,對你的身體不好。」

 

  「我的身體很好了,這點老人家你不用為我操心。你看,現在我也可以練劍……」一說到練劍,他連忙把嘴摀起來,早上他就是因為練劍惹了麻煩,才會被處罰。而且自從上次的事情之後,少艾也不是那麼喜歡他練劍。
  「是喔?不知是哪個小孩半年前因為練劍過度而心疾發作,害得藥師我得花費體力來救他,並且還將他當老爺般侍奉了好一陣子。」

 

  「是你沒有給我營養的東西吃,又要我種藥草及勞動,我才會病倒。」
  「呼呼!聽起來好像都是我的責任,我的過錯。」

 

  「我是你養的,當然是你的責任。你讓我病倒了,就是你的過錯。」阿九雖是嘴裡這麼說,但他忘不了每回自己發作時少艾擔心的神情,尤其是上一次,那樣的少艾他不曾見過。他不喜歡看到沒有笑容的少艾,更不希望他為自己那麼擔憂。
  「九少爺,你這輩子是吃定我嗎?撿你回來養真是賠本的生意。」他摸了摸他的頭,看到他滿臉的泥土,像花貓一樣時,嘴角露出笑意。

 

  「我若長大了,換你吃我的,這樣不就公平了?」
  「我真是期待,也真感動,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說著,慕少艾起身,阿九也跟著站起。然後他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泥土,說道:「我那鍋苦糖煮得差不多,該忙了。」

 

  「我來幫忙。」
  「喔?」慕少艾一向很疼他,很多事都捨不得讓他做,便道:「你剛勞動完,先在亭內休息一下,這種小事由區區藥師我來做就好。」

 

  「是嗎?你真不讓阿九大俠幫忙?」他斜著頭看慕少艾。
  「唉!別學我說話的樣子。」嘆了口氣,他走出亭外,喃喃道:「我真怕你越幫越忙。」

 

  「你說什麼?」隱約聽到他在說話的阿九忙問道。
  「沒啊,我只是說我對你這麼好,也許今晚你會煮好吃的東西來孝敬我。」

 

  阿九坐上石椅,搖晃著雙腳,拿了杯子倒茶喝,然後悠哉道:「我若心情好,煮的東西就好吃;我若心情不好,煮的就難吃,所以好吃難吃就看我阿九大俠我的心情了。」
  慕少艾聽入耳裡,只是一笑,沒有再理會他,便逕自走到一旁去看他鍋裡的東西。「苦糖哄大人,麥牙騙小孩,我這個藥師實在是聰明。」

 

  「喔?原來你當羽叔叔是小孩子。」
  「哈!」慕少艾笑了聲,其實在他眼裡,那個比他年輕的羽人非獍也算是個小孩,而且是個極需要被疼愛的小孩。

 

  「羽叔叔為什麼喜歡吃苦糖?」
  「這嘛……個人喜好不同啦,就如同為什麼你喜歡吃麥牙糖,不愛吃苦糖一樣。」

 

  「那羽叔叔不來,少艾你會寂寞嗎?」
  「好問題。」

 

  看少艾似乎沒有回答這問題的意思,阿九轉道:「少艾,咱們這個峴匿迷谷好久沒有人來拜訪了。」
  「嫌無聊?」

 

  「是無聊啊!」阿九學他蹺起二郎腿,看著亭外的天空。而掛在涼亭上方的六翼風鈴搖晃,撞擊時發出極細微的響聲,阿九隨口問道:「羽叔叔的風鈴聲為什麼這麼小?不靜下心來根本聽不到。」
  「九少爺,你是第一天住在峴匿迷谷嗎?這個問題我已回答過你幾百次了?」

 

  「唉呀呀!我是無聊找話題說啊!」
  阿九記得少艾曾說過若能一輩子淡看風鈴茫茫而死,其實也是人生美事。但他不懂這不會發出清響的風鈴,為何能一直吸引住他的目光?是因為他真的很喜歡風鈴,還是因為那是羽叔叔所贈的關係?

 

  他想,也許是後者吧!

 

  「果真是無聊。」看他學自己的口氣說話,慕少艾只矃了他一眼。在攪拌好窩裡的東西後,手一揮便熄了火。「嗯哼,貴客上門,你不會無聊了。」

 

  「有嗎?」阿九一聽他說有人來,馬上跳下椅子,東張西望了番。「少艾你騙人,峴匿迷谷裡除了你和我,連一隻蒼蠅蚊子也沒有飛進來。」
  「你朋友的父親,我的老友來了,準備泡茶吧!」

 

  慕少艾話一說完,果然馬上就有個身形較為矮小的中年男子提著一包東西匆忙跑了進來。
  「是惠伯父。」眼尖的阿九見他出現,高興地前去迎接。
  「小阿九好久不見了。」他摸了摸他的頭,然後兩人朝著慕少艾這裡走來,行走間他從懷裡拿了包東西給阿九。「這是我要送你的禮物。」

 

  「是糖嗎?」阿九高興地搖著尾巴,頭也左右搖擺,欣喜之情難掩。
  「是啊,這是送給小朋友的糖。」

 

  說著,他們也已來到慕少艾身前。隨即惠比壽用怪異的眼神看了慕少艾一眼,慕少艾馬上說道:「唉呀呀!老友你這樣的眼神,好像在說著我會和孩童搶糖吃一般。」
  「最好是不會啦!」他太了解慕少艾,有時他的孩子脾氣一上來,簡直和兒童沒什麼兩樣。

 

  慕少艾正想要反駁,阿九搶著說道:「哈哈!惠伯伯你真疼阿九,你是大好人。」
  「乖乖,施兒要我向你問好。」

 

  「惠伯伯,我也很久沒有看到施兒了,你等我一下,我要把我的麥牙糖送給施兒。」說著,他邊跑邊跳入了屋子裡。
  惠比壽見了,笑道:「阿九近來的情況如何了?」

 

  看到有人來拜訪而阿九開心的模樣,慕少艾也不再反駁剛才的話,只笑道:「託你們的福,一切安好,剛才還玩得一臉像貓一樣。」
  「若沒你的細心照顧,我們也看不到這麼可愛的阿九。」

 

  「好說好說,但沒阿九的話,慕少艾是最寂寞之人。」兩人同時走進了涼亭裡。
  「色字頭上一把刀,誰要你生性放蕩,才會孤家寡人的,娶不到妻子,真是活該!」

 

  「是哪,我真是活該,年少時身旁的美女多到無法數,令不少男人嫉妒。怨念所致,才會不能抱得美人歸。不過我雖生性風流,卻不曾放蕩過,如今回想過往,真是白白浪費我的青春。」
  惠比壽一直納悶慕少艾人長得那麼好看,也喜愛欣賞如水的美人,何以就是不肯娶妻?「你這是看得到吃不到的遺憾嗎?」

 

  「哈哈!老友,你真是說中我心裡的痛了。」
  「好了好了,不能再和你閒聊這些,我的時間寶貴,馬上得走人。來來來,這是你要的藥草苗,我好不容收集齊了,你看有無少什麼。」他很快的將東西攤於桌上,似乎很急的樣子。

 

  「嗯哼……」慕少艾點了點,說道:「都齊全了,真是辛苦好友你。」
  「辛苦就別提了,但是這藥草若種得活的話,你可得一些分我,我也需要這些東西。」惠比壽是個個性溫和有耐心之人,但只要一偷偷出門,就會變得很緊張。「既然無事,那我要回去了。」

 

  「呼呼?不喝杯茶?你久未嚐九少爺所泡的茶。」慕少艾知道惠比壽會那麼趕,必是害怕在外頭逗留太久,他家裡那頭獅子會生氣。
  「不麻煩了,我得回家去才行。要是讓我家太座發現我外出這麼久,今晚我一定不好過。」

 

  「唉呀呀!有了家室真是纏腳縛手,幸好藥師我仍是自由身。」
  「話是這樣說沒錯,但你也算是有家累之人。自從有了小阿九之後,你就不能四處去,這也是不自由。」

 

  「峴匿迷谷是好地方,我捨不得出門啦。不過如果能得到上面那個可愛麒麟穴,也許能讓我更為開心,想當年……」
  急著要回家的惠比壽一聽到他又提麒麟穴,趕忙插話道:「誰要你愛風流?活該!」對於慕少艾那可愛的麒麟穴的故事,幾乎身為他好友的人,沒有一個不知曉。

 

  「唉呀呀!美人在眼前,養眼補身哪……」
  此時阿九正好拿了一支麥牙糖從裡頭跑出來,高興道:「惠伯伯,這是我要送給施兒的。」

 

  「阿九真乖,我替我們家施兒向你說聲謝。」
  「不用客氣啦!」阿九高興搖著尾巴靠到慕少艾身旁,順手抱著他的腰,似是撒嬌狀。

 

  「看你們父子站在一起的樣子,真是令人羨慕。」惠比壽是個疼妻小愛家之人,喜歡全家和樂的樣子。
  「少艾的腰變粗了。」阿九的尾巴仍是不停搖著。

 

  聽到阿九糗著慕少艾,惠比壽不禁大笑。慕少艾則輕敲了阿九的頭,對著惠比壽說道:「呼呼,改天我們若去養生館拜訪時,老友請記得帶你家那隻獅子及小獅兒排排站,讓藥師我羨慕一下。」

 

  「你你你……是施兒不是小獅兒,藥師你要我說幾次才記得?還有,別因為嫉妒我老婆漂亮就說她是獅子啦,我要回去了!」說著,他便匆匆忙忙離開。

 

  目送惠比壽遠走之後,慕少艾笑道:「妻管嚴,真是溫柔體貼的好丈夫。」
  「少艾欺負惠伯伯。」

 

  「有嗎?那你剛才不是也欺負我?」
  「有嗎?我只是說實話。」他學著慕少艾講話的語氣。

 

  「養子不孝、養子不孝。」慕少艾搖著頭。
  「少艾少艾……」阿九叫了他的名,在他身上蹭了蹭。「少艾為什麼你不娶親?如果你娶了,這樣我就多一個娘可以撒嬌。」

 

  「唉呀呀,真是令人頭大的問題。我說過可愛的女人留著欣賞就好,娶了就會變成麻煩,我是個不喜愛麻煩的人。而且有我讓你撒嬌,你覺得不夠嗎?」
  「勉強算夠啦,但是你不寂寞嗎?」

 

  聽聞此語,他愣了下,不解何以會有一股熟悉感生起,但他也沒有予以理會,說道:「每天讓你吵到一個頭兩個大,哪會感到寂寞?」
  「是嗎?」

 

  「是啦是啦,有空想著這些,大概是今天事情做太少的關係。」慕少艾摸著他的頭。
  「你別想要我去幫你種藥草。」機伶的他馬上如此答道。

 

  「九少爺,我想我是把你寵壞了。」
  「哪有哪有?」阿九趕忙跑到一旁的樹下打開惠比壽送來的糖,深怕被慕少艾叫去種藥草。

 

  慕少艾見他可愛的樣子,不禁滿足地微笑。再回頭看著涼亭上的風鈴時,他想起了他那位久不見面的友人。

 

 

 

  當天夜裡,在安置了阿九入睡後,慕少艾便獨自一人倚坐在涼亭裡。
  秋風送爽,他不再迷戀星空的美麗,只閉上雙眼,靜靜等著細微的風鈴聲響起。可,等了良久,耳裡聽到的不是自己所期待的聲音,而是不遠處的蟾蜍叫聲。慕少艾一個不小心,便進了夢鄉……

 

 

  『萍生,永遠留在吾的身邊好嗎?』
  秋月夜,於廣大的花園裡只有他和翳流教主兩人同在,其餘之人皆被隔離在外圍,不得靠近他們。連一向守在翳流教主身旁的護法,也在他與認萍生獨處時會被支開,由此可見他對認萍生的無有防備以及看重。

 

  『緣分若不再時,誰能保證認萍生是否還能在這裡?』
  他從不與翳流裡的人談感情,是個高傲又冷漠的強者。偏偏這樣的他又得翳流教主的喜愛,所以總是被攬在身邊,到哪裡幾乎都能看到他們如影隨形在一起。

 

  『吾不喜你說這樣消極無情的話。所謂的緣分也只是人心的堅持與否,不是嗎?只要你願意永遠留在吾身邊,吾便教你黑派最高深獨門的醫術,到時翳流一統武林後,與我共享這個片天下者,也唯有萍生你了。』不待他回答,南宮教主牽起了他的手,笑道:『美麗的面孔,細嫩的手指,怎可能是一名滅盡至親五倫的魔頭呢?』

 

  『人不可貌相。』他冷淡回答。
  『是哪,尤其從你這張美麗臉孔露出如鬼兇殘的眼神時,真是極端的不協調。但妙的是,這非但不失你本身該有的美感,反而生起一種更令吾深深為你痴迷的魅力。』

 

  『失言了,教主。』認萍生冷漠道。
  他不是傻子,聽得懂他話裡的意思。只是身為一教教主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要美人,也多如天上白雲,實在壓根兒沒想到他會對自己另眼看待。

 

  『是啊,今夜吾酒喝了不少,所以語無倫次。只是……』他放下他的手,轉而往上撫摸認萍生左眼下方的刺青,笑著說道:『笏政在你臉上烙下此印記時,這細嫩的肌膚如何受得了?』

 

  認萍生皺眉,本打算撥開他的手卻忍著不提,轉而負於身後。『男子漢大丈夫,這種皮肉傷又哪會在意?倒是笏政,我今生放不了他。』
  『你恨他毀了你漂亮的面容?』
  其實他雖不捨笏政在他臉上烙上印記,可是也因為他有了此印記,他才覺得這張美麗臉孔的主人和自己的靈魂能有所契合。

 

  『非也,我厭惡自以為是的正義使者。』
  聞言,翳流教主大笑,轉身拿了酒杯倒滿。『這杯酒你與吾共飲如何?』

 

  那是翳流最珍貴的酒,往往是有功之人才能得到教主的親自賞賜。『無功,何來賞賜?』
  『你討我歡心哪!』

 

  『教主又失言了,認萍生一向不討任何人歡心。』
  『包括吾在內?』就是因為慕少艾從不討自己歡心,所以他才會想要征服他。

 

  『我只做我自己,認萍生。』堅定的眼神,再次向眼前之人宣示。
  『黑暗中遨翔的毒辣鳩鶩嗎?』

 

  『也許吧!』他淡淡笑著。
  翳流教主聞言,便將酒喝了一半,然後笑著遞給了他。『敬你是我的兄弟,你接受否?』

 

  『看重了。』
  若再拒絕,顯得不知輕重,於是他接過了酒,一口氣喝下剩餘的半杯酒。只是黃湯下肚,全身便滾燙了起來,肌膚也因此轉為緋紅。

 

  『萍生……』翳流教主見紅臉的他,滿心歡喜卻欲語又止的,心裡直嘆沒想到身為翳流教主的他,竟也會有對別人開不了口的一刻。『你真是好氣魄……』他轉而再倒了一杯。

  不語的慕少艾心中暗自叫苦,這上等好酒不但香醇,而且也是世上難得的烈酒。若不是自己酒量好,能夠掌得住,否則早就倒地不醒人事。

 

 

  在那個秋月夜,那位令人聞之喪膽、殘酷狠毒的翳流教主第一次吐露真情。這份突然讓認萍生再也無法否認那個毒霸天下的惡者,並不是一個絕對冷血無情之人。

 

  但令人害怕的是,他的情卻只為了他認萍生一人……

 

 

 

  夜風吹動了涼亭上方的六翼風鈴,驚醒了夢中人。
  「是夢……」

 

  在得知是夢時,他微喘了口氣,然後又閉上雙眼。多年不再想起的往事,何以會出現在夢裡?他搖了頭,試著讓自己更為清醒些,不料耳畔卻好像又聽到了久未聽到的聲音。

 

  『萍生,你不寂寞嗎……』

 

  「嗯?」慕少艾不禁皺了眉,苦笑了聲。當年翳流教主送了不少美女給他,但都被他予以拒絕,說是只對霸業有興趣,無意於男女之情。可,最終仍是隱瞞不了那個有心人犀利的雙眼,才會讓他有機可乘。

 

  白雲蒼狗,世事多變。這麼久以來,他對這些事已經看得很淡,甚至也快將它完全遺忘,為何今晚又會再次夢到那個已故之人?他真不喜歡這種感覺。
  「羽仔,今夜你來晚了,害我不小心入睡做了個不喜歡的夢。」他抱怨著。

 

  望著涼亭上方輕動的風鈴,他再次搖頭試想讓自己忘了剛才的夢境。接著起身整了整衣裳,碎唸道:「唉呀呀,每天晚上拉著二胡,不就是想和我說話?既是如此,怎麼不願前來一會?真是難相處的壞朋友。」

 

  自從半年前阿九心痛再犯後,他便不曾離開峴匿迷谷。這期間羽人非獍曾來探望過阿九兩次,但都是匆忙來去,未曾留在這裡過夜,所以兩人根本也談不到什麼話。不能外出的他也只好每天晚上藉著風鈴聲,聆聽遠在落下孤燈的那人的心情。

 

  「憂鬱小生,看來不去探望一下你,你的心情是越來越沉重了。」

 

  慕少艾看著月影,算了一下來回一趟兩地的時間,該能趕得及阿九前醒前回來。於是進入屋內提了兩罈酒,以極快的輕功離開峴匿迷谷。

 

 

  子時將盡,往落下孤燈的階梯突然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拉弦之人停下手的動作,走到亭子外。

 

  燈火照明下,慕少艾清楚看到了他一臉的狐疑,笑道:「好久不見了,羽仔。」
  「嗯?」不解他為何前來,羽人非獍神色略顯緊張。「別叫我羽仔。」

 

  「我們都這麼熟了,好友你客氣什麼?」
  「發生何事了?」

 

  「沒啊,只是想來看看憂鬱小生最近過得如何而已?」
  「哈!」一聽到如此,他放下了心,轉身回亭子裡。「阿九好嗎?」

 

  「好,好的像一條活龍,我這把老骨頭快要被活力充沛的他拆散了。對了,今天下午他還吵著要見他的羽叔叔,說是想念你。」
  「嗯。」羽人非獍聞言,微微一笑。

 

  「沒有了嗎?」慕少艾故意問道。
  羽人非獍沒有回頭,疑道:「什麼沒有了?」

 

  「只問阿九,那我呢?」
  「你像妖精一樣,不需要人擔心。」

 

  「呼呼!真是嘴硬的壞朋友。」說著,他跟著入亭,然後將兩罈酒放在桌子上。待羽人非獍與他正面對上時,他又道:「羽仔,你我很久沒有共飲了。」
  「酒癮犯了?」

 

  「找不到人拚酒,所以只好上來找你。」
  「真浩大的功夫。」來回兩地,恐怕這酒一喝完,他便得趕回去峴匿迷谷。

 

  「是啊。」他打開了酒罈,酒氣四溢。「無法為你溫酒,就將就點。」
  「免了。」羽人非獍盯著他看,總覺得久別的他雖是笑容依舊,但似乎有著心事。

 

  「唉呀呀!久不見了,認不得我嗎?你這樣看我,藥師我的臉會燒起來。」
  「你有心事?」

 

  「悠閒的慕少艾哪來的心事?單純想來看你,想和老朋友月下共飲而已。」如故的笑臉,試圖隱瞞今晚的心情。「想太多,你會老的快。」他又補充了一句。
  「不說就算了。」他太了解慕少艾,只要問了第一次而他不答的話,那就不需要再問第二次。

 

  「呼呼!生氣了?」
  慕少艾斜著頭看他,髮帶及頭髮整個往一邊傾斜,而這樣的動作常能於他和阿九的互動時看到,十足的孩子氣。
  「我不是那種人。」他是個不容易生氣的人,但因為少有笑容,因此常被誤會為不高興。

 

  「你最近好嗎?」飲下了酒,慕少艾全身熱了起來。
  「無事。」

 

  「我當然知道你無事,我問的是你的心情好嗎?」一天到晚守在這裡的人,怎會有什麼事發生?只是他擔心的是沒人可以說話的他,也只能在夜裡拉拉琴弦向遠方的自己傾訴心情,長期下來,恐會抑鬱成疾。
  「哈!」笑了聲,他跟著喝了酒,慕少艾這是明知故問。「有苦糖嗎?」

 

  「今天剛做好的。」他從懷裡拿了一包苦糖,笑道:「這苦糖只有你肯吃。」
  「嗯。」羽人非獍接過了糖,沒有回答。

 

  他記得慕少艾第一次拿苦糖給自己時,是在忠烈王那裡。那時他不解和自己不熟的他為何要給自己糖,但在聽到他說那糖嚐了是苦盡甘來,十足的人生滋味後,他便無法拒絕。

 

  後來,每次見了他,他就會主動拿苦糖給自己。相交多年,他已習慣他特製的苦糖,也喜歡他拿糖給自己時的樣子。

 

  他的溫柔,是如何也隱藏不了。

 

  丑時將近,酒也殆盡。山頂的夜風吹得雪花紛飛,也吹得六翼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響,有別於峴匿迷谷的細聲,他不禁抬頭看著。

 

  懷著醉意,他對他久別的好友說道:「羽仔,能夠淡看風鈴茫茫而死,不也是為人生劃上美麗的句點?」

 

  羽人非獍凝視著他,彷彿看到剛結束翳流事件時的慕少艾。他不想再問他今夜是怎麼了,只答道:「也許吧!」

 

  慕少艾聞言,露出了微笑。今晚難得能與好友相會,實在不該為了那段早遺忘了的過去惆悵,但他還是放縱了自己……

 

 

 

【二】冰牙雪蟾

 

  一大清早,便被菜餚香喚醒,阿九連忙下床往廚房裡去,果然慕少艾人已在爐灶前忙著。

 

  「少艾,你煮好早飯了?」仍是睡眼惺忪的他走到他身後,抱著他磨蹭,心裡暗喜今天他可以免去一次勞動的機會。

 

  「是啊,我再繼續吃你煮的東西下去,恐怕要瘦如柴骨了。」慕少艾端了菜轉身要走到飯桌前,可是阿九卻仍是抱著他,絲毫沒有動的意思。慕少艾知道他存有睡意,於是說道:「黏人的笨貓,還不去梳洗?」

 

  「少艾,你沒有比較瘦啊!」雖然尚覺得有點睏,但阿九仍不忘取笑他。

 

  「哈!」慕少艾發現原來阿九只是想要調侃自己,便道:「你又要說我的腰變粗了嗎?」
  慕少艾向前走了幾步,而阿九依然是緊抱著他不放,然後得意說道:「是啊,是我阿九大俠將你養胖的。」。

 

  「每天讓我吃那種燒焦的飯,糊爛的麵,能變胖還真是奇蹟。」
  「但是少艾你的腰我真的快要抱不住了呀!」

 

  「呼呼,瞧你說得煞有介事般,但昨晚你的羽叔叔並沒有說我有比較胖,所以九少爺你少唬我了。」
  「羽叔叔?」一聽到他提及羽人非獍,他急忙遶到他身前,頭頂差點撞著了慕少艾手裡所端的菜。

 

  「唉呀呀,真是冒失鬼一名。」慕少艾叫道。
  「你昨夜真的去羽叔叔那裡了?」阿九認真問著,然後用鼻子在他身子聞了聞。「少艾騙人!你身上沒有酒味。」

 

  聞言,慕少艾哈哈大笑,心想阿九實在是聰明機伶。只是那麼一點酒氣早在他趕路回來時,便已因運動而消散掉,哪還能留在身上?他放下了手裡的東西後,說道:「你當你的羽叔叔是酒鬼了?和我見面一定得喝酒才行嗎?」
  「羽叔叔不是酒鬼,但少艾是酒鬼。」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說他的羽叔叔的壞話,因為除了他對自己很好外,阿九也知道他是個活在傷痛之中的人,更知道他在慕少艾心中的重要性。

 

  「呼呼,真是看不起我。」
  「哪哪,少艾昨夜真的去了落下孤燈嗎?」
  他仍是不相信慕少艾會在這麼短的時間來回兩地,因為以前他總是在傍晚時分出發,約隔天近午時才回來。那個地方應該不算近,倘若他真的去了一趟,一定會很趕。而之所以會如此地趕,必是因為不放心自己的關係。

 

  「你的羽叔叔一見面,便問你是否安好,完全沒有關心站在他面前的我,真是枉費了與他多年的相交。」慕少艾故意埋怨著。
  阿九看他說得有模有樣的,也不敢不信,便又問道:「羽叔叔一個人在那裡好嗎?」

 

  「好,當然是好。我那個涼薄的朋友和以前一樣沒變,依舊是涼涼涼,一點熱情也沒有。」少艾彎下身子,拉了阿九的臉頰道:「快去洗洗你這張貓臉吧!」
  阿九的臉頰被他一拉,馬上紅了起來,叫道:「哎喲!大人欺負小孩子。」

 

  「去啦去啦,我快餓死了。你再不快,我就把菜吃光,到時九少爺只好等著吃我那未蒸好的饅頭。」
  聞言,阿九不敢拖延,轉身要離開,慕少艾突然伸手拉住他的尾巴,使得阿九差點跌倒。「少艾你……」他轉頭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就最討厭慕少艾欺負他的尾巴。「你難道不知道這樣會疼嗎?」

 

  「哈!知道啊,我只是想讓你清醒些,免得眼睛張不開,路上撞到東西而已,快去吧!」他若無其事道。

 

  明明他就是想欺負自己,卻仍有著理由,阿九委屈地跑了出去,慕少艾則開心笑著。

 

 

  這個早上慕少艾種了昨天惠比壽帶來的藥草苗,也去採了菱角。下午則在睡了個舒適的午覺後,帶著饅頭到湖畔找蠹魚孫閒聊。

 

  「藥師,還是你做的饅頭好吃。」湖裡的蠹魚孫一字一字說道。
  蠹魚孫是住在峴匿迷谷的神魚,與慕少艾感情甚篤,說話總是這樣慢慢來,由於速度緩慢,有時會讓聽他說話的人想要打瞌睡。
  慕少艾靠坐在岸邊的大石頭前悠哉地抽著水煙,而在他身旁則放了一盤菱角,一個茶壺,一籃饅頭。菱角是他自己所要吃,而饅頭則是他想到時,就扔一顆到水裡給蠹魚孫食用。「呼呼,你這樣說是嫌阿九做的難吃了?」

 

  以往都是阿九負責他們的三餐,但多年來他的廚藝少有進步,煮出來的東西永遠是不合格。不過大家還是湊合著吃,久了也就能習慣。

 

  半年前阿九心疾再犯後,有一陣子是由慕少艾親自下廚,而那也是蠹魚孫最快樂的日子。不過好景不長,近兩個月來,阿九已重回廚房煮飯,所以蠹魚孫能吃到的又是那硬梆梆、難以下嚥的饅頭。只是嫌歸嫌,被慕少艾養成喜歡吃饅頭的他,有得吃總比沒得吃好。「我沒這個意思,少艾你想要陷害我?」

 

  「反正那個阿九人不在這裡,我們說說他的壞話也無妨。」阿九人在屋前的涼亭裡練習寫字,聽不到他們兩人的對話。

 

  「大人做壞榜樣,小孩跟著學。難怪阿九長越大,越和你一樣鬼靈精怪。」
  「這叫虎父無犬子。」少艾放下了水煙管,剝起他的菱角。

 

  「錯了錯了,阿九不是狗,他是貓,所以應該是叫做虎父無貓子才對。」
  「我只是比喻罷了,你還真拿來講。」慕少艾吃下了菱角,那他最愛食物。

 

  「阿九是貓,而我是魚,我真怕有一天他會吃了我。」平日蠹魚孫也愛與阿九鬥嘴,難得他人不在場,可以趁機說他背後話,蠹魚孫當然也就不客氣了。

 

  慕少艾聽著他的話,頭晃了兩圈後,說道:「那藥師我倒要研究看看,什麼樣的料理才能把你這隻千年神魚弄成美味的桌上菜。」

 

  聞言,魚孫臉色大變,驚叫道:「藥師你壞心肝,竟然想要吃我的肉,你是天底下最沒愛心的醫者。」
  「呼呼,千年老魚的肉一定難以下嚥,看來不是以重口味的烹煮方法,就是得利用藥膳來掩飾不佳的肉質才行。」慕少艾自顧自地說著心裡的打算,根本不理會他的話。

 

  看到慕少艾專心思考如何烹煮自己的樣子,蠹魚孫覺得自己這兩天實在是委屈,不由得長長嘆了一口氣。「唉……」
  慕少艾看了他一眼,故意問了他。「怎麼了?」

 

  「我真可憐。」
  蠹魚孫的語調聽來有點哀傷,慕少艾笑道:「可憐,是因為我說要吃你嗎?」

 

  「不全是。」
  「喔?那還為了什麼?」他這麼一說,慕少艾倒是感到好奇。

 

  「你明知我是魚,不能爬到陸地上,卻故意好久不來這裡找我聊天,讓我一個人在這裡孤伶伶的等待,今日你好不容易來了,卻只想著要吃我的肉,所以你說我是不是很可憐?」
  「好久?」慕少艾覺得蠹魚孫誇張了些,擺明是在撒嬌。「藥師我才一天沒來,你就感到寂寞了?」

 

  「是啊,沒人可以說話,當然是寂寞。」蠹魚孫最愛有腳步聲靠近這個湖畔,尤其是慕少艾的來到。
  「沒人可說話,便感到寂寞,該是人之常情,不過怎會差那麼多?」

 

  「什麼差那麼多?」蠹魚孫感到不解。
  「我那位涼薄的朋友一天到晚待在山上,幾乎不與人說話,我問他寂寞否?他說不會。而我不過是昨天沒來找你魚孫罷了,但你卻感到寂寞,所以我才說怎會差那麼多。」

 

  「你說那隻鳥人?」
  「唉呀呀!你這麼說我才注意到藥師我不是跟貓、魚住一起,就是跟鳥做朋友,難不成是上天要我改行醫動物了?」他邊吃著菱角邊搖頭嘆道。

 

  「藥師你這是歧視人類以外的動物。」
  「有嗎?」說著,他拿了顆饅頭丟到湖裡,蠹魚孫馬上張口接住。「這饅頭可是我清晨天未亮便為你辛苦所做,藥師我何時歧視人類以外的動物了?」

 

  「嗯嗯……」蠹魚孫的頭伸出水面,開心吃著他的饅頭,在饅頭全吞入肚裡後,他才問道:「對了,你今天早上才匆忙回來,昨夜是去幽會了?」

 

  一吃下饅頭,便忘了自己的委屈,蠹魚孫真是個可愛單純的朋友。慕少艾笑道:「幽會?真是難聽。」

 

  「三更半夜匆匆離開,一大早才回來,不是去和女人幽會,不然是做什麼?」從來不曾見他那麼晚才出門,一定是去見哪個美人去了。
  「美人沒有,倒是去找另一隻動物拚酒。」

 

  「又是那隻鳥人?」他看著慕少艾,心想以兩地之遙及他以前的習慣來判斷,實在不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來回兩地。
  「是哪!」慕少艾喝了口茶後,又繼續吃著他的菱角。

 

  聞言,蠹魚孫心裡覺得不對勁,慕少艾會這麼晚出門,一定有什麼等殊原因才會急著想見羽人非獍。「慕少艾最近人緣真差,峴匿迷谷少有人來,昨天好不容易神針來了,卻又匆匆忙忙離開。」雖然擔心著他,但蠹魚孫仍不忘調侃他。
  「沒人來也好,反正我喜歡清閒。」

 

  「是嗎?但是我發覺今天的你似乎有心事。」雖然他今天很悠哉地吃菱角抽水煙,可是當他不語時,其實他的雙眉是微蹙的。
  「心事嗎?還不都是我那個涼薄的朋友害的。」

 

  「他怎麼了?」
  「昨晚他對我冷淡了。」

 

  「藥師你騙人,自我認識那個鳥人以來,他從不曾熱情過,你這是哪裡來的冷淡之說?」
  「也對。」他這麼一說,慕少艾不禁笑了。

 

  「那你為什麼心情不好?」
  「太無聊,所以就胡思亂想。」

 

  「想什麼?」
  「想嘛……」

 

  當慕少艾正想著如何回答他時,蠹魚孫突然插嘴道:「對了,你那幾隻蟾蜍,今年它們實在是很吵,吵得我魚孫最近都睡不好。」魚孫個性溫和,即使談到生氣的事,依然是一字一字慢慢來。

 

  突然提及此事,慕少艾微怔了下,然後又若無其事道:「呼呼!求偶是正常之事。」以前蠹魚孫不曾過問過他養的那些冰牙雪蟾,大概是今年太吵了,才會引起他的注意。

 

  「每年都求偶,卻沒生出幾隻小蟾蜍來,一定是環境不適合才會這樣。少艾,你養的是什麼蟾蜍啊?」
  「冰牙雪蟾。」

 

  「咦?冰牙雪蟾?」蠹魚孫想了想,又道:「據我所知牠們本該是活在下雪的寒冷地帶,而不是在這樣氣候下成長,為什麼你硬要在這裡養殖牠們?」
  「自有他用。」

 

  「冰牙雪蟾具有強烈的毒性,聽說是玩毒之人所喜好之物。藥師你不玩毒,難道不怕自己不小心中毒?」
  「是害人的至毒,卻也能成為救命的仙丹。」

 

  「嗯?」
  「蟾穌可以強心。」

 

  「原來是這樣啊。」
  「蠹魚孫不是傳說中的神魚嗎?想不到竟然連這種小事情也不知道。」

 

  「我只是普通的神魚,不是很神的那種的神魚,而且我不曾學過醫術,不了解這些。只是我真好奇藥師你這難得的冰牙雪蟾是從何而得?聽說數年百前它就該絕種了。」
  「這嘛……」慕少艾眼睛眨了下,看著蠹魚孫。

 

  蠹魚孫覺得有異,馬上問道:「怎麼了?」
  「你要吃菱角嗎?」

 

  「我討厭菱角。」慕少艾每年都會問他這個問題,而他總是不考慮便予以拒絕。因為魚孫小時候曾不小心吞了生的菱角,在被它尖尖的雙角刺傷嘴皮後,便一直對它敬而遠之。
  「嗯?吃看看如何?」

 

  慕少艾的語氣變得溫柔,似是徵求他同意般,蠹魚孫一時難以拒絕,猶豫道:「我……」就在蠹魚孫話尚未說出口時,慕少艾已將手裡的菱角往他嘴裡丟入,蠹魚孫來不及閉上,便是吞了進去。
  「猶豫什麼?藥師我喜歡的,好友你一定也愛。」他自信滿滿道。

 

  「你……」蠹魚孫睜大眼睛大叫了聲,剛才才因他的溫柔而有所猶豫,沒料到他竟會這麼無情,來硬的。
  「如何?」慕少艾笑著問道。

 

  「我……」魚孫吞了口水,發覺嘴巴沒有受傷,只道:「沒什麼味道的壞東西,少艾你實在真霸道。」雖然無事,但他還是為慕少艾這樣的行為感到生氣,以前他雖會欺負自己,卻絕不會勉強自己吃菱角這東西。

 

  「哈哈哈……不這樣的話,你永遠不會吃菱角。」其實他知道剛才蠹魚孫根本沒有咬到菱角,無法知道它味道的好壞,可是他覺得至少得先讓他克服對菱角的恐懼才行。「嗯?不會傷你的口,對嗎?再試一次如何?它比饅頭好吃百萬倍喲!」

 

  依舊是極為溫柔的語氣,使得剛才還在生氣的蠹魚孫又生起了猶豫。這個平時會欺負人的慕少艾,溫柔起來實在會讓人想掏心給他。「你騙人,這個世上沒有任何東西比你做的饅頭好吃。」

 

  慕少艾嘴角一揚,急忙剝了盤子裡最後一顆菱角,說道:「藥師用心種植的菱角可算是人間極品,所以你一定也愛。」他這次沒有用丟的,反是放在手心伸到湖面上,等待蠹魚孫自己靠過來。
  蠹魚孫看著慕少艾誠懇的眼神,不由得再次信任了他,再加上其實心裡也很好奇剛才那菱角到底是什麼滋味,於是游到岸邊,張開了口。「看你的面子,我再委屈吃一次看看。」待慕少艾將菱角放入他嘴裡後,他嚼了幾下,發覺其實它的味道還真的很不錯。

 

  「如何?」藥師再次問道。
  「不難吃。」

 

  真的只是『不難吃』而已嗎?以他對蠹魚孫的了解,那樣的表情該是很喜歡才對。但慕少艾不想說破,只笑道:「那就好,明天我再帶一些來」
  聽到他說明天會再來陪他,也會帶菱角前來,他心裡非常高興。但一見慕少艾起身,提著籃子準備回住處,蠹魚孫又馬上道:「少艾,你又忘了。」

 

  「呼呼!」慕少艾拿著水煙管敲了敲自己的腦袋,然後說道:「我是忘了。」他再次伸出了手,只是這回是轉而摸了蠹摸魚孫的頭,說道:「每次我要離開,你總是要撒嬌一番才會放過我。」

 

  慕少艾此語令他驚訝,他蠹魚孫何時向他這樣撒嬌了?「什麼?你將我當作三歲小孩子了?」
  「魚孫魚孫嘛,孫總是長不大的三歲小孩了。」

 

  「你又來這套!」
  「什麼這套那套?」

 

  「避而不談。」
  聞言,慕少艾大笑,然後轉身離去。任憑蠹魚孫如何叫喚,他都不理會他。

 

 

  夜裡,慕少艾躺在躺椅上,望著滿天的星斗,一時興起,便是隨口唸起詩來。

 

  「少年無端愛風流,老來賦閒萬事休。」

 

  一旁的阿九聽了,便問道:「少艾,你在感嘆?」雖然這是他常唸的詩句,但是今晚的語氣異於平常。

 

  「碎碎唸而已。」
  「碎碎唸是老人的特權,所以少艾已經是老人了。」他嘲笑著他,想試看看他會不會生氣。

 

  「是啊,被你追到變老了,老到快要不能吃菱角了。」
  「少艾……」平日自己說他老倒不覺得怎麼樣,但現在一聽到慕少艾自己這麼說,他心裡感到難過,於是連忙下了自己的躺椅,轉而爬到慕少艾的身上。

 

  慕少艾覺得奇怪,疑問道:「怎麼了?」
  「少艾……」阿九看著慕少艾,很認真地問了他:「如果我的心疾可以醫好的話,是不是我就能和別人一樣正常的長大?」

 

  「當然囉。」他笑著摸他的頭。「這種笨問題哪裡還需要問我這個神醫?」
  一句『當然』他答得輕鬆,但阿九半心的疾病卻是耗盡了他所有的心力,長久以來若不是靠咳草莖的維持,恐怕他早失去他的小阿九。
  「那麼如果我不長大的話,少艾是不是就不會老了?」

 

  「哈!又是笨問題。」
  「怎麼說?」阿九感到不解。

 

  「人總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老去,而時間不會因任何人任何事而停下腳步。即使你長不大,我還是有一天會老去,所以你這不是笨問題,又是什麼?」
  「我不要看到少艾變老!」阿九鑽到他懷裡,他知道醫好他的心疾是少艾最大的心願,可是他實在不想破壞現下兩人的關係。

 

  維持現狀,至少他仍能擁有在他身旁撒嬌的權利。

 

  「呼呼!你今天是吃錯藥了嗎?這麼的撒嬌,讓藥師我很害怕。」
  「少艾……」從以前到現在他就一直是看著他那漂亮的臉,他不要他的臉上出現皺紋,也不要看他老態龍鍾的樣子。

 

  「擔心什麼?」
  「阿九不要老的少艾。」

 

  「哎呀呀!舊去新交替,有生就有死,有年輕就有衰老,這就是某閒僧說的自然循環法則啊!」
  「別人可以老,我不要少艾變老。」

 

  「難得你今天這麼有孝心,我真是感動。」慕少艾笑道。
  「哼!你真沒良心,人家在說真心話,你卻在開玩笑。」

 

  「我有嗎?」
  「有!」阿九感到生氣,想要起身,慕少艾卻拉住了他。

 

  「好了好了,別再生氣了。」他摸摸他的頭,安慰著他。「是說九少爺,你好像很久沒有和我一起睡了。」
  「我才不要跟老頭一起睡!」

 

  老頭?剛才不是才說不要自己變老,怎麼現在又罵自己是老頭了?看來他是真的生氣了。「你再不把握機會和我睡,等你長大之後,這躺椅可是容不下兩人喔!」
  聽他這麼說,阿九想想也對,他要的一直是能永遠對慕少艾撒嬌。但心裡又氣不過剛才被他欺負,於是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腰,取笑道:「少艾果真是變胖了。」

 

  「是啊,我變胖了,所以最近我要吃菱角大餐減肥。」
  明明菱角是他的最愛,吃菱角不過是因為嘴饞的關係,哪是要減肥?況且他根本沒有變胖,是因為自己想欺負他才會故意對他這麼說。「少艾……」

 

  阿九突然又乖乖地躺在他的懷裡,低喚了聲,似乎已不再生氣。慕少艾覺得奇怪,便問道:「不生氣了?」
  「少艾,你養的冰牙雪蟾最近夜裡都好吵。」

 

  「哈!自然現象。」
  「他們在求偶嗎?」

 

  「嗯。」
  「少艾辛苦飼養冰牙雪蟾都是為了我的關係,對嗎?」

 

  「只要能減輕你的疼痛,只要能醫治你的心疾,這點小事不算什麼。」
  「但是冰牙雪蟾是那個人的……」

 

  「無妨啦!」他拍了拍阿九的背,心裡又想起昨夜的夢。早忘了的人,昨夜突然回到自己的記憶當中,而今日偏偏又因魚孫埋怨那求偶的雪蟾而再次挑起過往,不免心裡一絲惆悵再度生起。「他不過是生命中的過客而已,我早忘了。」
  「少艾真的忘了嗎?」

 

  「忘了忘了,不該留的東西我早忘光了。」
  「哈!少艾最大的好處就是樂觀不囉嗦。」

 

  「這正是藥師我偉大的地方。」
  「羞羞羞,厚臉皮。」

 

  「我若臉皮不厚,如何死賴你那位難親近的羽叔叔?」
  「那少艾最重視的人是羽叔叔,還是我阿九大俠呢?」

 

  「呼呼,你這是在為難我了?」
  「我總是好奇嘛。」

 

  「要睡之前不要想這麼複雜的問題,夜裡睡不著是件苦事。九少爺,你剛才不是一直在喊著想睡嗎?那就快閉上眼睛睡吧!」
  「嗯……」早超過睡眠時間的阿九,其實眼皮也快要睜不開。「我若睡著了,你會抱我入屋子裡嗎?我怕蚊子咬。」阿九細聲道。

 

  「會啦會啦,你九少爺喜歡舒適,小的我不會虐待你。」
  「是嗎?那今晚我要睡在你那裡。」

 

  「怕我半夜再溜出去?」
  「不是啦……」
  他才不是那種小氣的人,他知道少艾昨夜會臨時出門一定是因為寂寞的關係,而他只是也想要安慰他而已。

 

  「阿九,你最近好似有比較重的樣子……」慕少艾話還沒問完,便聽到他的打鼾聲,不禁笑了聲。「哈!真是天真可愛的孩童。」

 

  他記得很久之前,自己還是像他一般大的小孩子時,他就日夜在藥草堆裡鑽研著。沒有阿九的天真,也沒有阿九的愛撒嬌,只急著要學會更高深的醫術救人。後來當明白阿九想學武當大俠的心情時,他就心想一定要讓他自由學武,讓他有快樂、隨心所欲的人生。

 

  因為半心,無法負荷過大的身軀,所以不得不逆轉他的成長,讓他維持在九歲時的模樣,可是這也間接封印了阿九的記憶。對阿九而言是不公平之事,可是他卻不能放棄任何一絲能讓阿九存活的希望。

 

  雖然阿九對自己無法如正常人般成長並沒有太過悲觀,每天仍能夠和自己過著玩耍的日子。但無論如何他還是需要正常的成長,才算是擁有完整的人生。

 

  抱著入睡的阿九,慕少艾靜看天上的星月,想著曾有的過往,想著當年的事,而耳畔的蟾嗚不禁又讓那人的聲音再度隨之響起。

 

 

  『萍生,你見過這個嗎?』

 

  那天翳流的教主帶著慕少艾來到天之界限裡一處戒備森嚴的禁地,是他飼養冰牙雪蟾的地方。
  『這是……』

 

  『你這麼聰明,應該知道牠們是什麼。』
  『是傳說中的冰牙雪蟾?』慕少艾心裡納悶傳說中已絕跡百年的生物,何以會出現在這裡?更令人訝異的是此地環境不對,牠們又是如何能存活下來的?

 

  『沒錯,這東西正是傳說中玩毒之人所渴望擁有的珍寶,冰牙雪蟾。』
  冰牙雪蟾對玩毒的人而言是稀世珍寶,對醫者來說也是一項珍貴的藥材,尤其是它有極佳的強心作用。他從沒想過翳流教主會擁有此物,如果拿此來製成毒藥的話,那麼將不知會有多少人會蒙受其害?想到此,認萍生不禁臉色沉了下來,低聲應道:『嗯……』

 

  『如何?』
  『是一樣好東西。』他只隨口答了聲。

 

  『你喜歡的話,吾可以送給你一對,讓牠們繁衍下去。』
  『教主是要考驗我飼養的能力了?』
  會將飼養冰牙雪蟾的地方列為禁地,可知翳流教主對其物的重視。所以若收了這樣珍貴的東西,不小心讓眾人知曉的話,恐怕又多了讓排斥自己的人抨擊的理由,那麼他該避開這個麻煩嗎?但這樣的東西是極善極惡之物,如果能善用它來救人,又如何能捨?

 

  『吾相信你有辦法做得到。』
  『若是做不到呢?』

 

  『在你身上不會有做不到這個可能,吾對你有絕對的信心。』
  自從認萍生加入翳流之後,因為能力強且對敵人從不留情,所以很快就成為翳流教主最重要的助手,位居教主座下的主宰之位,更是唯一可自由進出教主的寢殿而不受任何限制之人。

 

  由於竄紅得快,再加上態度高傲冷漠,所以也遭翳流裡保守的元老們反彈與排斥。但翳流教主不顧眾人的看法,私心將他視為如自己另一半的靈魂般,很多的事他不但告訴了他,甚至很多重要的事都以他的意見為決定因素。

 

  因為他相信認萍生可以對任何人絕情,卻不會對自己無情。

 

  『教主這麼說,是不容我拒絕了?』認萍生問道。

 

  若是一般人必會以感謝他的看重而不敢拒絕,但認萍生只是以朋友的立場來反問自己,和平常在眾人面前時的表現不一樣。

 

  『吾不想以教主的身分來命令你,吾只是想把吾所愛的東西分享給你。』
  『既是這樣,萍生只好收下了。』沒有露出多欣喜的表情,他只是淡淡答道。

 

  『你不喜歡嗎?』
  『不是。』

 

  『那麼是有所擔心了?』他知道此物一送,必又會掀起風浪,可是他並不在乎,因為這是他計畫中之事。
  『天塌下來認萍生不曾怕過,只怕為難了教主。』

 

  『你為吾擔心?』
  『我不喜歡一個團體有太多不必要的聲音,這對領導者而言不是好的現象。』

 

  『在翳流裡,誰敢不聽吾的話?』說出此話時,他突然覺得不對,眼前之人對自己其實也並沒有完全臣服。『倒是你啊,何時才能完全臣服於吾呢?』

 

  『哈!』認萍生笑了聲,心裡不禁暗中叫苦,他明白翳流教主所說的話裡事實上是隱含了兩種意思。『當初是教主您收留了我,此恩我銘感五內,認萍生對教主絕對無有異心。』
  從上次他藉著幾分酒意向自己透露了感情後,他便雖儘量不讓他有機會再談此事,但沒想到擋得了他,卻擋不了其他人的嘴,難聽的流言更使得那些元老對他的態度更為明顯的不友善與鄙視。

 

  『除了無悖亂之心外,吾要的更多,你不明白嗎?』說著,他抓起他一綹頭髮,靠於鼻頭聞著。
  『教主說笑了。』認萍生雖然表面不動聲色,但內心著實不喜歡和他如此親密。

 

  『也許吧!』他放下了手裡的頭髮,凝視著他,心想如果是其他人,早就為了討自己歡心而委屈求全,又怎會回答自己這樣的言語?『萍生,昨日教裡從外頭帶回來一名女子,你可知?』
  『喔?』他知道昨天帶回來的不止一名女子,聽說已有幾個女子被犧牲掉了。

 

  『昨夜吾看過了她,她是不可多得的美女。』
  『那真是恭喜教主了。』雖然心裡對此女的遭遇感到難過,但此時非是他可以伸出援手救任何人之際。
自從潛入翳流成為其中一員之後,每日親眼目睹太多殘忍之事發生,而他也只能隱忍,不能動怒,不能露出憐憫之心,冷血無情地配合他們,以完成任務為最重要的目的。

 

  『恭喜什麼?吾剛才心念一動,正打算把她送給你當妻子。』
  『嗯?』認萍生驚愣,看著認真的翳流教主,頓時無話可答。不曾生起娶妻念頭,也不曾動情過的自己,又怎可能於此種環境下完成終身大事?記得來此約半年左右,南宮教主曾送來幾個美女服侍自己,藉以監視自己的一舉一動,而今如此之舉,為的又是什麼?『教主您在說笑嗎?』他故裝冷靜道。

 

  『何時你才能將吾的話當真呢?萍生。』明知他一定會不接受,可是他就是故意為難他。
  『私事以外的話,我一直當真。』

 

  『哈!』不禁他笑了聲,轉過身去說道:『是男人又為何不碰女人呢?』
  『女人,待我殺了笏政再說。』

 

  『既然如此,那麼美人今晚吾要了。』
  『美事一件,認萍生誠心祝福。』

 

  『你不在乎?』
  『我該在乎什麼呢?』

 

  聞言,翳流教主沉默了,那冷漠的回應實在是掃了他的興。

 

 

  後來那個晚上到底翳流教主有沒有和那個女子雲雨,認萍生並無法知道,因為回去之後,翳流教主便沒有和自己在一起。

 

  但隔天那個女子死了,是死於教主毒術的實驗之下,而他伴在身旁,無言地看著……

 

 

  不堪的過去,因為蟾鳴而喚起。身為一個醫者卻救不了一名柔弱的女子,那樣的疼痛與無能,是慕少艾終其一生也癒合不了的傷口。

 

  每想起一條又一條的人命被草菅著,甚至是不得不命喪於自己手裡時,他就恨不得自己能徹底忘了翳流的種種。

 

  但事實證明,他終究是忘不了……

 

  長嘆了聲,慕少艾準備起身先抱阿九入屋裡,就在此時亭上的風鈴突然搖擺,他側耳遠聽,絃風互動,似為悲鳴,明白那是羽人在向他傾吐心情。於是他再度躺下,閉上雙眼,靜靜、靜靜聽著……

 

  那個從不開口談傷心事的他,仍是只願藉由絃音來發洩滿腔的愁緒。其實如果他開口說他需要自己,那麼無論多遠他都會趕到他身邊。

 

  即使,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也好,至少他能陪著他。

 

  今生,他最想醫好的病是阿九的心疾;而今生,他最想醫好的另一種病,正是羽人的心病。數十年的相交,羽人非獍是更甚於自己性命的摯友,即使費盡他慕少艾一生的心力,他也無怨無悔。

 

  『你又想起什麼了?』

  平常對於羽人的事他總是問在心裡,然後給予一般不過的言語、動作。沒有過分的關心,沒有煩人的慰問,但他相信羽人一定能明白自己對他的在乎,就如同他對自己一般。

 

  『你還好嗎?』
  望著輕擺的風鈴,他心裡問著那唯一能牽動自己心緒之人。而峴匿迷谷裡,鈴聲、蟾鳴仍是交雜輕響著……

 

 

  落下孤燈裡風雪加交,別於昨日的寧靜,在今晚吵雜的聲音裡,他的心竟然開始期待著熟悉的腳步聲響起。

 

  如果此刻他人來到,必是滿身覆雪,那麼一壺酒又如何能暖得了他?人未到,他就替他擔心起這些事,如果他真的來了,又該如何?

 

  絃音不斷,六翼風鈴因風雪而發出脆響,混亂之中,他彷彿聽到摯友問候的聲音。於是他不禁停下手裡的動作,望著風鈴開口低聲問道:「是你嗎?少艾……」

 

  平日在人前他總是以『慕少艾』三個字叫著他,但心裡對他的稱呼卻是只有『少艾』二字。是從何時開始變成如此?他已不復記得。但每當那『少艾』二字在心裡迴盪時,他就像是能得到安慰一般。

 

  曾經,他希望那個給自己苦糖吃、那個最了解自己的人能永遠陪在自己身旁,但後來他卻不敢再有所奢望。因為他明白一個有心事的人無法讓身邊的人安心,所以無法要求慕少艾成為他的身邊人。

 

  即使,他明白自己有多麼需要他,但他終究是不能……
 

 

 

【三】糊塗狂醉

 

  「少艾少艾,你真的要帶我去朱痕那裡嗎?」

 

  慕少艾與阿九吃完早飯從屋子裡走出來,阿九跟在後頭追問,顯得十分興奮。然而吃飯時阿九便已問過數次,慕少艾覺得他有點煩,故意問道:「怎麼了?不想去?」

 

  前幾天慕少艾就曾口頭答應要帶他去找朱痕,可是阿九心想他也只是隨口說說而已,沒想到今天一早吃飯時他便主動提此事。「來得突然,感覺有點奇怪。」
  「要帶你出去散心,你也懷疑?」

 

  「嗯……」阿九歪斜著頭,想了想,又道:「我覺得少艾怪怪的。」
  「哪裡怪?九少爺要求的,我慕少艾何時不曾實現?」

 

  雖然他對自己的要求多會實現,但這次實現得太快,讓阿九感到不大對勁。「嗯……我就是覺得怪怪的。」
  「笨貓。」說著,他突然停下腳步,用煙斗敲他的頭。「想那麼多,你是姑娘家嗎?你若不去,留下來顧家好了。」


  「哎喲!少艾打人,打人的人是小人。」阿九委屈地摸著額頭,嗔睨慕少艾。
  「我打的是貓不是人,所以不算是小人。」

 

  「油嘴滑舌,強詞奪理,難怪朱痕討厭你。」瞧他依舊是一副理所當然、毫無悔意的樣子,阿九覺得有氣,便甩過身不想理他。
  「是啊,我是小人,也是唯一讓朱痕又愛又厭之人。」接著慕少艾故意將臉靠到他右耳旁,笑著說:「嗯?九少爺那你呢?對我是愛還是討厭?」
 

  「討厭啦!」阿九將臉往左邊甩,不理會慕少艾。
  「那好,你就留在這裡和魚孫作伴,我去找朱痕拚酒,等我盡興了再回來。而我不在的這段期間,三餐自理,環境該打掃的,以及該做的事都得照步來。」
 

  「我才不要!」他不想留下和魚孫拌嘴,也不要留在這裡做苦差事,更不要慕少艾拋棄他。
  「呼呼,一個人在這裡怕寂寞?」他轉而將臉靠到他左耳後,輕聲道:「阿九大俠若怕寂寞,那就說一聲,我一定會讓你跟,而且我慕少艾也不會笑你。」
 

  「奸詐的狐狸!」要說了實話而不取笑自己,那他就不是慕少艾。
  「是是!我是奸詐的狐狸,朱痕就是會帶壞小孩。」因為朱痕常說他是奸詐的狐狸,所以阿九也就學著他如此說自己。「我要去藥草園,你要跟我去嗎?」
 

  「勞動的事,阿九大俠今日不為。」
  「是嗎?武的不適合你,那麼就來文的,去寫字吧!把出門這幾天的份都寫完。」
 

  「嗯……」他顯得有點猶豫。若是選擇寫字,則得一個人乖乖在涼亭裡,沒人可說話;若是和慕少艾去藥草園,是有人可以說話,卻得勞動。
  「兒子當少爺,老父做奴才,這是什麼天理?」慕少艾埋怨著。
 

  「喔……」阿九轉過身,搖了搖尾巴。「少艾你若想要我阿九大俠幫忙,那麼只要說一聲,我不會笑你。」說著,他用手拍了胸脯,表示自己氣度弘大。
  「哈哈哈……」慕少艾不禁大笑,這阿九分明是在學自己。「很可惜,你沒有機會笑我。」
 

  「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去寫字就對,我那本破爛不堪的藥典,幫我重抄一份。」
 

  「我不要!」抄藥典是他最討厭之事,字太醜慕少艾有意見,錯一個字就必須得重新來過,是非常麻煩的工作。而且今天就要出發去找朱痕了,為什麼還要寫字?
  「慕少艾從來不讓人討價還價,上天註定今日九少爺要抄藥典,你就乖乖接受。」
 

  「喔喔!」阿九搖了搖頭,想要藉機轉移慕少艾的注意力,便道:「少艾少艾,我們何時出發去找朱痕?」
  「中午過後。」
 

  「那麼到他那裡時就已是傍晚了,是嗎?」
  「是的,剛好赴吃晚餐。」
 

  「朱痕煮的菜雖然很好吃,但是沒有少艾你煮的可口。」
  「喔?這種老實話,聽起來心情真好。」
 

  「嗯嗯,朱痕一定很想念少艾。」
  「是啊,天底下就只有藥師我能讓那個小氣無情的朱痕染跡想念。」
 

  「所以少艾看到他也一定會開心了。」
  「當然。」
 

  「朱痕是最有眼光的人。」
  「怎麼說?」
 

  「他總是說少艾長得好看,少艾比姑娘還要美,所以他是世上最有眼光的人。」
  「真好的讚美,我已快要如身置大海之上,茫茫然了。」慕少艾故意搖晃著頭。
 

  「嗯嗯,少艾少艾,朱痕也一定很高興見到你。」
  阿九一直在這些沒有創意的話題裡轉,慕少艾當然清楚他想討自己歡心。「這還需要多講嗎?」
 

  「哪哪,我們是不是該帶些什麼過去?」
  「你有好主意?」
 

  「菱角好嗎?」
  「不錯。」慕少艾點了頭,表示認同。
 

  「阿九特製的焦飯麵糊,好嗎?」
  「不好,帶出去只會丟臉。」
 

  「嗯……那帶點酒去好了。」
  「朱痕那裡酒多的是,不用我們麻煩。」
 

  「那你還想要帶什麼去?我可以去準備。」
  「呼呼!現在是小狐狸在對老狐狸使詐嗎?」
 

  「有嗎?」
  「沒嗎?」
 

  「嗯……峴匿迷谷裡沒有小狐狸。」阿九急忙道。
  「是沒有真正的小狐狸,但卻有一隻披著狐狸皮的小笨貓。」慕少艾摸了他的頭,嚴肅道:「涼亭裡好修行,去寫去寫!」
 

  一聽到慕少艾仍是堅持自己得去抄藥典,他覺得垂頭喪氣,也不再多話,便往涼亭走去。慕少艾見了笑道:「你是我養的,腦袋在想什麼我怎會不知道?該做的就認分去做。」
 

 

  斜陽下,山峰無言,如往日般一聲聲的劈柴聲劃破本該寧靜的山谷。於秋天夕照及蕭瑟的金風吹拂下,那聲音更增添落日煙的空寂與淒涼。

 

  落日煙的主人名為朱痕染跡,個性外冷內熱,擁有一身好武藝,卻因一心想過清靜逍遙的日子,所以獨自隱居於此。唯一曾讓他不得不涉及江湖事的原因,乃是為了他一生最在意的友人慕少艾。
 

  望著夕陽,他又如平常般,想念著那個退隱於峴匿迷谷的摯友,想著想著也不由得笑了聲。「哈!」
 

  三年前他告訴慕少艾自己要閉關,要他別來相煩,沒想到他就真的乖乖聽話不再來。對於此,他不知該讚賞他的配合,還是得怨他無情對待?不禁他自言自言道:「不見厚臉皮的你,是一種放下,但又是一種牽掛。」
 

  然而真只是一種牽掛而已嗎?其實朱痕自己心裡也一直很清楚明他對慕少艾的感情,只是他認為如果上天註定該如何,那麼也只能隨緣。
 

  「如你之前所說,貪得越多,遺憾越多,所以我不該多事。」
 

  就在他說出此話時,耳裡已聽得谷外入口的石壁機關移動的聲音。朱痕感到懷疑,才想要前去一探,就見到慕少艾抱著阿九出現在遠遠的那頭。
 

  夕陽下,那一襲黃衫更為耀眼,久不見的故友,看來似乎沒什麼不同。他滿心疑惑,也欣喜他的出現,卻又不敢相信。直到他一步步靠近,滿頭大汗的模樣清楚可見時,方敢確定是他的來到。
 

  瞧他那付辛苦的樣子,朱痕心裡既感到好笑,也覺得心疼。不用猜也知道必是因為路途遙遠,阿九的體力無法撐得了,所以慕少艾才會抱著他。
 

  「真是父子情深。」朱痕說道。
  「是哪,還不來接手?」
 

  慕少艾話才一說,朱痕已快速移動身形來到他面前,不多話便接手抱起阿九。「小傢伙這幾年來好嗎?」
  「好的很。」慕少艾聳肩甩手,只覺得全身痠痛。
 

  「哈!在你調教之下,恐怕他已成為第二個慕少艾,難搞的小鬼。」朱痕沒有多看慕少艾一眼,顧著往住處走去。
  慕少艾走在他的身旁,相較下,顯得身形略為嬌小些。「那我將第二個慕少艾送你好了。」
 

  「你自己留著吧!別盡是把麻煩往我這裡丟。」他喜歡的慕少艾只有一個,即使世上有第二個出現,那也不是他心裡的慕少艾。
  「我有嗎?」慕少艾側臉看著他,笑道:「久不見,你想我吧?」
 

  朱痕斜睨了他一眼,冷道:「多年來你仍然沒變。」
  「什麼沒變?」
 

  朱痕不語,只將阿九輕放在屋前的椅子上,脫下自己的披風為他覆蓋。然後轉身看著慕少艾,伸手摸了他的臉頰:「臉皮厚。」
  「有嗎?」慕少艾也自己摸了另一邊的臉頰,無辜道:「唉呀呀!摸起來挺細緻,像是吹彈可破般,哪來臉皮厚之說?」
 

  朱痕笑了聲,凝視著慕少艾的臉,發現分別三年他是一點也沒有改變。不,也許該說自他認識慕少艾以來,他就一直是這麼樣一張臉。唯一變者,便是他的眉毛與藏在眼神裡的滄桑。「你的眉毛變長了。」
 

  當年他們兩人初識時,慕少艾的臉簡直比姑娘家還要漂亮,是在翳流那件事情之後,回到峴匿迷谷的他才留起了長眉。其實朱痕並不喜歡他這樣的改變,雖然有時會故意予以嫌棄,不過卻也從未正式說出自己的想法。
 

  「呼呼,這樣子是不是比較像老先覺?」
 

  「像老頭。」朱痕嚴肅道。
  「老頭?」
 

  「慕老頭。」
  「也不錯。」被朱痕說是慕老頭好過被他叫為慕姑娘,老被當女人看實在有失面子。
 

  「但那只是別人眼中的你,在我看你,你仍是慕姑娘。」
  「唉呀呀!我又聽到我最不愛聽的話了。」他故意學阿九平日摀起耳朵的動作。
 

  「哈!你要有本事就長幾根鬍鬚來看看,我馬上改口叫你為慕大俠。」
  「大俠免了。」慕少艾嘆了口氣,其實他的眉毛還是因為他研究了特製的草藥配方,才得以讓它長長。「只是沒耐性的朱痕,你豆腐吃也該吃夠了,是不是可以放手?」
 

  聞言,朱痕笑了聲,慕少艾不說他倒忘了他的手還撫在他臉上。「豆腐早就變成豆干了,還在乎什麼?」
  「豆干?」想不到才三年不見,他便嫌棄起自己,慕少艾嘆道:「三年不見,你仍是嘴不饒人。」
 

  「對狡猾的你,我不想客氣。」說著,他幫忙解下了慕少艾身上揹的包袱。「只有姑娘家出門才需帶這麼多細軟,你這拙樣實在令人發笑。」
 

  朱痕嘴巴說歸說,動作倒是非常的體貼溫柔。「連這個你也有意見?」
  出門前阿九一下要帶這個,一下要帶那個,以他一個大人來說是不成負擔,所以也不忍拒絕。但這件事雖小,而阿九這個大麻煩卻讓他得負重走得喘噓噓。
 

  「是是是,只要是有關你慕少艾的事,我朱痕染跡都有意見。」
  「嗯?那麼狠下心趕我回去如何?」
 

  明明知道自己有多希望他的來到,卻又故意為難自己,再加上是以這樣溫柔的語調說這樣的話,這個損友真是讓他又愛又恨。「狡猾!」
  朱痕此語剛說完,阿九正好醒來。一見朱痕與慕少艾在談話,他揉了揉眼睛,叫道:「朱痕朱痕!」接著連忙爬起,二話不說便是抱著朱痕撒嬌。「朱痕,我好想念你。」
 

  「小阿九,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可愛。」
  「是嗎?是嗎?」聽到朱痕這麼說,他高興地搖著尾巴。「我最愛的人就是朱痕了。」
 

  「喂!」聽到阿九這麼說,慕少艾馬上發出不平之聲。前幾天才向自己抱怨朱痕會欺負他,現在見了朱痕卻又說不一樣的話,這小鬼一定是在報復早上要他抄藥典之事。「養你長大的人在這邊,九少爺你是睡糊塗了嗎?」
  「沒有,我已經很清醒了。」阿九高興終於有報仇的機會,便是死抓著朱痕當靠山。
 

  「慕阿呆平時對你不好?」
  「不好。」
 

  「如何不好?」
  「嗯……」阿九想了想,故裝委屈說道:「這三年來你的好友,我的養父他一天到晚虐待兒童,不是要我種藥草就是拔草,再不就是煮飯洗衣,抄藥典,對我實在不好。」
 

  「哈!想不到慕少艾連自己的心肝寶貝也一樣欺負,真是壞的徹底。」
  「耶?說我壞的徹底就有失公允了,至少我放了你朱痕一馬。」慕少艾一旁說道。
 

  「是啊,幸好你放了我一馬,否則我得與你在紅塵大海裡浪裡來浪裡去的,糾纏不清。」
  「我若要拉你下海,你會拒絕嗎?」
 

  「真是好問題。」說著,他抱起在自己身前撒嬌的阿九。「天色將暗,先入內休息,我煮點東西給你們吃。」
 

  雖然朱痕沒有回答,但慕少艾心裡明白,若是他拉了朱痕同生死,朱痕是個絕不會拒絕與放手之人。但他從來不曾想要連累他……
 

 

  夜裡,他們在阿九入睡後,兩人移到屋外繼續飲酒暢談。
  「為什麼突然來?」朱痕突然正經問道。
  「想你。」
 

  「嗯?」回答得太過直接,朱痕更心生疑問,伸手摸了慕少艾的額頭。「很正常,沒有發燒。」
  「哈!你當我是九歲小孩童了?」
 

  「在我眼中你就和阿九一樣,笨笨呆呆,心智永遠保持在九歲的狀態。」
當年他說要和忠烈王合演一齣戲時,他並不贊成,但最終他還是尊重他的抉擇,因為他明白這世上沒有人可了阻止得了慕少艾想做的事。
 

  後來看他滿身是傷回來,他實在是又生氣又心疼。他怪他放著清閒的日子不過,偏偏要去做什麼豐功偉業,不讓生命留白。
 

  聞言,慕少艾笑了,與他相交的朋友當中,就只有朱痕是能讓他放下身段任性撒嬌之人。「人生難求一回糊塗狂醉。」
 

  「那麼今晚得不得此一難求?」
  「到酒鬼朱痕的地方,又如何能不爛醉如泥?」
 

  「哈!浮沉酒醆,我這『酒困』的病是醫不了了。只是為何你不叫我酒仙、酒神的,偏偏叫酒鬼這個窩囊名?」
  「鬼較適合當我的朋友。」
  他一直明白自己不是那種絕對善之大好人,所以不冀望成聖成賢,只求能做好他自己。為了完成目的他可以不擇手段,不顧情分及道德。表面的和善雖能偽裝,但眼神呢?也難怪當年翳流教主會說自己有著如鬼兇殘的眼神。
 

  「你說是就是。」他倒了兩大碗的酒,今晚不與他來個糊塗狂醉是不罷休了。「一個人喫淡酒,常覺得沒興。」
  「將苦酒做茶的朋友,你是唯一。」
  他知道朱痕在此地一定十分的苦悶,可是是因為當年他說要有自己的時間空間,好讓腦子清醒些,他才決定短時間內不來叨擾。
 

  「等了你三年,你才肯來,不將苦酒當茶喝才怪。」

  「將責任推給我,你當我今日才認識你朱痕染跡?」慕少艾語畢,笑著將整碗酒飲下。         

  「這酒不同於方才?」
 

  「昔酒,是等你而開。」
  「好東西,你總是忘不了我一份。」
 

  「誰要朱痕染跡璧有瑕天生下來欠你藥師慕少艾。」
  「哈!」朱痕這麼說也不為過,不與人深交的他,偏偏交他這麼一個麻煩的人物。「今生還不起你這分情,下輩子再還如何?」
 

  「下輩子還要如此糾纏?」
  「我這個人很貪心,對於身邊的人總是難捨。但今生又無法全部還清,所以只好柿子挑軟的吃,有大量肯讓我欠的人,就留著下輩子再還。」
 

  「慕神醫,你想要救世人的病苦,何不先醫治你自己這貪心的症頭?」
  「哈!無可醫的絕症啦!」簡單的一句話,說明了他的想法。「還記得笑夢風塵嗎?」慕少艾突然心有所感,想起與他之間的過往。
 

  「難忘。」
  「今夜重拾故往如何?」
 

  「不擔心會吵到阿九?」
  「你忘了小阿九是睡倒了,不到天亮是不會爬起的那種體質?」
 

  半心的疾病,使得阿九夜裡一入眠,便呈現昏睡狀況。「他的狀況仍然沒有改善?」朱痕邊問邊走入屋子裡。
  「沒有。」
 

  隨即,朱痕抱了具鐵箏出來。「你啊你,不愛麻煩的人當初就找了個麻煩在身邊,如今感情下重了,恐怕一輩子也放不下。」
  「說人的人,不也同樣?」
 

  「我那天是惡運加身,才會好心讓位給厚臉皮的你,從此下半生讓你在身旁囉嗦而不得清靜。」
  「不知是誰小氣,一張壞人臉,嚇得店小二連靠近都不敢。」
 

  「是嗎?」他放下鐵箏,走到他身前,摸了他的臉。所謂清酒紅人面,慕少艾此刻的臉已紅如旭日,幾年不見,他的酒量是沒什麼長進。朱痕再瞧了瞧,冷道:「要不是慕姑娘這張臉看來無害,我又如何肯讓你靠近?」
  「慕姑娘慕姑娘,堂堂男子漢的我被你叫了數十年的姑娘,要下輩子真成了姑娘,你娶我不?」
 

  「娶!」
  「呼呼!怕麻煩的人偏偏將麻煩攬上身,你真是怪人一個。」
 

  「可惜像你這種有雄心壯志的人是難以有成為女兒身的機會。」
  「你還在意我當年的事?」
 

  「你的人生不願留白,我再如何不開心,也怪不了你。」
  「那麼『朱痕染跡』留白了嗎?」
 

  「留白不留白對我來說沒什麼意義。」
  「個人想法不同啦!」
  說著,慕少艾拿起鐵箏,一腳彎曲支撐,輕撥一絃,那絃音清響如故。再一挑,音出的同時,也聽到了他的聲音。
 

  『笑夢風塵』是他們初識時慕少艾所唱的歌,也因為此笑夢難忘,註定了他朱痕染跡今生與藥師慕少艾之間的糾纏……
 

 

  路邊小店,酒幌招颭,人潮往來,好不熱鬧。
 

  『客官,現在已沒有座位。』
  不是他們不願接客人做生意,而是因為近日適逢再過去那個村落有熱鬧的祭典,來往的人潮較平日多出數倍,才使得他這路邊經營的小酒店生意特別好。
 

  慕少艾一笑,說道:『我走了好長一段路,腳痠了,口也渴了,不能不休息。』其實他大可再往下一個村落走去,但他就是故意於此停留。
 

  『但是……』小二轉頭一望,唯一有空位的角落那桌,只有一個看似江湖人獨佔著。而那人因為不喜歡和人同座,便給雙倍的錢包了整桌。
  『那裡不是尚有空位?』慕少艾問道。
 

  『那一桌已被那個客人包走了。』小二答道。
  『出門在外,只求圖個方便,獨佔就顯得霸道不通人情了。』慕少艾走到那人面前,沒有問對方竟見便是坐下。『小二,我給你一倍的錢,借坐這一位置。』
 

  『這……』店小二顯得十分為難。
  『別擔心,這位仁兄看來是好人一個,你就照著辦,順便請為我送一壺茶及貴店最上等的飯菜來。』
 

  小二猶豫地看著那人,開口叫道:『客官……』
  那人也沒有抬頭看小二一眼,只飲著酒說道:『隨便!』
 

  見他沒有生氣,小二便放心地離開,就在此時,慕少艾笑了。『兄台果然是一個瀟灑大量之人。』
  那男人抬頭看了慕少艾,稍作打量後,又低頭喝了酒。『長得秀氣,你是男是女?』他突然問道。
 

  『呼呼,這大概是我有生以來聽過最好的讚美。』
  聞言,那人再度抬頭看了他,然後二話不說便將自己身前的那壺酒移到他面前。『飲一杯,如何?』
 

  『先是讚美,後是善意的邀請,如何如何?我又如何能拒絕?』
  『豪爽!』他最不愛囉嗦的男人,本以為長得像姑娘家的他只叫了茶,必是一個沒什麼酒膽之人,沒想到竟會出乎自己意料之外。
 

  慕少艾不待小二拿茶杯來,便拿起酒壺飲下,然後面不改色道:『好酒。』
  『哈!我喜歡,小二再拿幾壺酒過來。』只是他話才說完,便看到慕少艾的臉瞬間紅了起來,心想難不成他只是逞一時氣慨?於是笑道:『再多一口,你不會就此醉倒吧!』
 

  『兄台這真是小看我了。』他雖不是貪杯之人,但是對酒還不至於那麼沒有抵抗力。
  『是嗎?』
 

  『男人被小看是件抬不起頭之事。』說著,他便是自己倒起了酒。『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先乾為敬。』
  『哈哈哈……』方才說他是姑娘,他非但沒有生氣,反說是讚美,顯然是個有肚量之人。再加上酒膽一流,喝起酒來也十分灑脫,他不禁對他開始產生好奇心,心想也許今日是遇到能與自己暢飲的對手了。『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感到甚為歡喜,便也大方喝起了酒。二人你一杯我一杯的,不遑相讓,幾壺酒下來,也似乎沒有醉意。突然席間有一壯漢揹著一幼兒,拿了一具鐵箏來兜售。打聽之下才知因為家貧,想為不良於行的兒子尋求神醫,而不得不販賣傳家之寶。
 

  慕少艾見了,便不發一語離席靠過去。那人雖好奇,也沒有跟上,只安靜看著他的動作。慕少艾端詳了幼兒的下肢後,為其疏通筋脈,再告訴他如何讓訓練雙腳的力道,並且向小二借紙筆,開了藥方。由於此疾需要長期治療,是筆大費用,慕少艾欲贈予十兩黃金,然對方堅持不肯,最後只好以十兩黃金買下他的鐵箏。
 

  見他取了鐵箏回來,那人笑道:『原來你是醫者。』
  『哈!學了點皮毛,只能算是貪杯的蒙古大夫罷了。』慕少艾將琴放在桌上後,人便坐下。
 

  『只是皮毛?』剛才看慕少艾那專注自信的神情,以及為那幼童疏通筋脈的樣子,根本一點也不像是只學了皮毛。而且即使黃湯下肚,其看診時的神態也根本毫無醉意,該是個認真且醫術高深的醫者。
  『是啊,醫學無邊,我慕少艾所學也不過是滄海一粟。』
 

  『你叫慕少艾?』
  『是的,我叫慕少艾。咱們喝了一堆酒,也見了第二次面,慕少艾不能不知兄台的尊姓大名。』
 

  他們這樣算是見第二次面?此種幽默的說法他還是第一次遇到。不過若他以這種裝熟的功夫來行騙姑娘,憑其長相及口才,不知有多少無辜少女會蒙受其害?『慕少艾,乃愛慕貌美的年輕女子之意,但你自己那張秀氣的臉就已像女子了。』
 

  『可惜父母生了男兒身,又給了顆生性喜愛貪看美人的心,十足的男子氣慨。』
 

  『哈哈哈……』那人開懷笑著,要他的個性是一點也不像女人,可是偏偏那張臉實在秀氣到比女子還要好看。『我叫朱痕染跡璧有瑕。』他答道。
  『朱痕染跡璧有瑕?』
 

  『有意見?』
  『也許世人多愛無瑕之璧,但世上本無完美無缺之理,所以朱痕染跡而使璧有瑕乃自然現象,非是遺憾。』
 

  『想太多。』
  『不過如你一般,依字解釋罷了。』
 

  『喝酒吧!』
  『真要再繼續?』
 

  『難得有人可以拚酒,又如何能放棄?』
  『看來今日我得捨命陪君子了。』
 

  一個時辰內,小二來回幾趟的送酒,酒是愈送愈烈,朱痕心裡預想慕少艾定會先醉倒,因為至今仍沒有人的酒量勝過自己。
 

  『你喝這烈酒,直比喝水飲茶還更瀟灑容易。』慕少艾嘆道。
  『苦酒充茶,哪來烈與薄?』
 

  『苦酒?聽起來似乎有悲慘的過去。』
  『想太多不是好事。』
 

  『關心嘛。』
  『哈!』從中午兩人飲酒至此,也已黃昏將近。冬日的夜總是來得特別快,其他桌之客人早散去,且酒店也似乎已有收攤之意,朱痕知道是該分手之際,便道:『你這鐵箏如何處理?』
 

  『是具好箏,但無撫琴之人,也是白白糟蹋。』慕少艾說著,便是輕抹了琴絃。『唉……』才聽他嘆了聲,隨即琴絃發出清響,無預警地,他唱起歌來。
 

  『山渺渺,雲渺渺,八方風雨止今宵;情渺渺,仇渺渺,風塵一夢任逍遙。江波嘯,烽煙招,興來病酒罷琴簫;世琴笑,人寂寥,壯懷誰留向晚照。』
 

  這一瞬間朱痕染跡迷惘了,今生從沒想過他會遇到這麼一個特別的人,且是一個令自己產生強烈好奇心的人。
 

 

  月下,朱痕凝視著專心彈琴吟唱的慕少艾,那溫和的神情,那細嫰的手指,實難想像當年又是如何忍痛殺了那麼多翳流之人?
 

  一曲終了,慕少艾笑道:「你將這口鐵箏保養得很好。」
 「哈!」要不是那笑夢難忘,他又如何為其如此情重?「顧念舊情,只好為友人守琴。」
 

  「這聲笑含帶著幾分的無奈。」
  「你老將麻煩往我這裡丟,如何不感無奈?」
 

  「要真和我計較,慕少艾早就入不了落日煙了。」
  「既是如此,何須說這些廢話?」
 

  「是是是,我慕少艾講的是廢話。」
  朱痕笑著,又為他倒了一大碗酒。「還記得我們初識那一天的事嗎?」
 

  「你在懷念?」
  「那天你也是彈此琴,唱此笑夢風塵。那時我覺得你是個很瀟灑又特別的人,可萬萬沒想到你會是個麻煩人物。」
 

  「再如何麻煩,朱痕染跡仍是不棄慕少艾,對吧?」
  「奸詐的狐狸。」
 

  「呼呼,阿九都讓你帶壞了,學你說養他的人是狐狸。」
  「與我何干?是你常欺負阿九有尾巴,所以他才會希望你變成有尾巴的狐狸。」
 

  「說這種話,是責任推得快。」
  「推得快的人不是我,是你另一位朋友無悼一人庸。」
  慕少艾的朋友幾乎沒有一個朱痕不知道的,因為慕少艾總是將大部分的事告訴他,但唯獨與翳流教主之事他不曾明說。
 

  其實不說,他也大概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而有些事不說會比說來得好。
 

  「朱痕,你這烈酒幾碗灌入腹裡,我的五臟六腑已欲翻轉,到時若真的糊塗狂醉,你可要扶我入屋內。」
  「這是在撒嬌嗎?」朱痕問道。
 

  那次慕少艾在唱完笑夢風塵後,竟然不支趴倒在鐵箏上,最後朱痕只好扶著他及揹著鐵箏到附近的村落找民房寄宿。幸好慕少艾是男子,不是什麼姑娘家,否則帶著喝醉酒的他找地方住,恐怕是跳入黃河也洗不清。
 

  「唉呀呀,朱痕永遠是我的知己。」
  「這種話別再說了。」就因為慕少艾常說這句話,所以他朱痕永遠只能是他的知己。「你有心事?」他問道。
 

  「沒有,單純只是想見你,想再來一次糊塗狂醉。」
  他的回答讓朱痕直覺慕少艾若不是想起翳流之事,便是為了那隻鳥人之事煩心。「慕少艾,你一點都不單純。」
 

  「說笑了。」
  「我很正經在說。」
 

  「你會包容我的不單純。」
  「哼!是我朱痕染跡前輩子欠你,所以今生得拚命償還了?」
 

  「哈哈哈……朱痕染跡不要的,又豈會留在身邊?」
  「酒入舌出,喝起酒來就囉嗦!」說著,朱痕敲了他的腦袋。「慕少艾這張臉不知要騙多少人?」
 

  「我靠的是實力不是外表啦!」
  「哼!」冷哼了聲,要不是當年對他這張漂亮臉孔下的個性好奇,孑然一身的他也不用為此情所困。
 

  「不引以為然?」
  「喝酒吧!」
  朱痕不想讓自己的心情變差,只說著要繼續渴酒。

 

 

  另一方,在落下孤燈裡羽人非獍拿出懷裡慕少艾前幾天給的糖,凝視半晌後才含入嘴裡。從當年他們初識至今,苦糖一直是慕少艾給自己的溫暖。
 

  那時的慕少艾,此時的慕少艾,對待自己的心從不曾變過……
 

 

  寒冷的深夜裡,慕少艾結束和忠烈王的談話後,要回自己的寢室。於途中忽聞淒涼的絃音,便不自主地佇足傾聽。

 

  低緩哀傷的曲調,引人愁思,牽動聽聞之人的心緒。認識笏政多年,從來沒有在此聽聞到這樣的絃音,於是慕少艾聆聽良久後,終於決定轉移腳步的方向,一探拉絃之人。
 

  忠烈府內院廣大,他們所處之隅是少有人來到之處。慕少艾在尋聲走了一段路程後,來到另一幽僻的花園。花園正中央有一座亭台,亭台裡一名年輕人雙眼緊閉,於月色下拉著琴絃。
 

  精通樂理,喜愛彈琴的他,從未演奏過這樣悲傷的曲調,也少聞如此哀怨之音。說是少聞,倒不如說不曾聽過有人能將心裡的哀愁完全寄託於絃音當中,於是不禁暗忖此人必是經歷過難以言說的滄桑才會如此。
 

  不由得,他生起了憐憫心,緩步靠近忘我的那人。
 

  就在慕少艾走近距離亭台十步不到之處時,那個年輕人突然睜開雙眼,生起警戒,手的動作也不再。見此狀況的慕少艾遂停下腳步,與之對望,霎時,整個花園裡悄然無聲。
 

  無聲,是彼此對對方的疑惑與好奇;無聲,更是促成此月下初會的令人難忘。
 

  隨即慕少艾微微一笑,踩著輕盈的步伐再次走向他。而他看著緩緩逼進的慕少艾,不禁微皺了眉,想要退步,卻又動不了。
 

  慕少艾入亭台後,便自腰際解下一個錦緞製成的袋子,於內取了顆糖,置於手心,伸至那年輕人面前。
 

  『嗯?』他只微發出了聲,沒有多話。
 

  看著他手裡的糖,他愣了良久,不敢置信地抬頭看著他。從小就沒有人疼的自己,曾經渴望過母親的給糖,可是母親卻一次也未曾給予過。而今長大的自己,已不再是幼童時的需要糖吃,又為何會遇此陌生男子來給糖?
 

  『此糖嚐了是苦盡甘來,十足的人生滋味,與你分享,可好?』
  輕柔的聲音,沒有解釋為何給糖,只說了糖的滋味,於是他猶豫著是否該接受。但再見到他眼神裡的誠懇時,不由得便伸出了手,接受他的糖。
 

  慕少艾將糖放到他的手心上,說道:『嗯?若是能接受這滋味,下次見面時我再送幾顆給你,如何?』
 

  在他的手與自己手接觸時,一股難言的暖意流向心頭,那和藹的笑容及溫柔的語調,是他在罪惡坑時不曾遇過。雖然他的師父是今生最疼他,也算是對他最好之人,可是師父表現愛的方式仍是保有著罪惡坑的風格,不是抓弄便是欺負。而對自己有恩的忠烈王則是太過客氣,不似眼前之人的溫柔。面對這樣一個陌生人的善意,他顯得有點不知所措,找不到理由拒絕,又開不了口道謝,便保持沉默。
 

  『若沒有能傾聽絃音之人,而你又不棄嫌的話,藥師我倒是願意成為你的知音。』
 

  自小就沒有人肯與他做朋友,而他也發誓過他今生不需要朋友,所以又哪裡會再奢求什麼知音?不喜歡別人靠近自己的他馬上予以拒絕:『我不需要!』
 

  低沉的聲音,決然地回答, 冷默的表情裡除了有著不安外,其實隱藏了一絲稍閃即逝的喜悅。慕少艾笑道:『唉呀呀!看來你又是一個難相處的好朋友。』
  『我們不是朋友。』
 

  『客氣什麼?有緣見面自成朋友。』他歪著頭看他,頭髮及髮帶整個傾斜,原本看似十分成熟穩重之人,頓時多了幾分稚氣。
 

  那年輕人仔細瞧了他的臉蛋,才發現他長得十分秀氣,比起罪惡坑那些青面獠牙的惡徒他實在好看太多,或許該說他是他所見過長得最好看的男人。
 

  『你這樣看著我,我的臉快要燒起來了。』慕少艾說道。
 

  此語一出,那原本無有表情的臉孔突然一陣紅暈,對自己剛才那樣拿著眼前之人盯瞧感到尷尬。自小他就從不曾如此看人,因為他總是逃避別人的眼光,總是躲在一旁,對任何人都存有戒心。『我不是看你。』他急忙否認。
 

  『那麼是想我的事了?』
  『不是。』他低頭不敢正視慕少艾,其實他真的是滿腦子想著眼前之人的事沒錯。
 

  『唉呀呀!就說別和我客氣了。』慕少艾靠近看了他。
  『我沒有。』他別過頭去,逃避他的視線。
 

  『沒有和我客氣?那麼你當我是朋友了?』
  『嗯?』
 

  『其實做個朋友你不會有所損失,而我沒有減少什麼。』
  是的,做個朋友又如何呢?但這是對一般正常人可以,對他則是不行。因為如果有一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及曾做過的事,也一定會和其他人一樣鄙視自己,那麼沒有朋友比有朋友來得好。『我不需要朋友!』
 

  『呼呼!』慕少艾眨了眼,收起慣有的笑容,正經道:『但是我需要朋友。』
  『嗯?』語氣的突然變化,使得他不禁轉頭和他正視,那依舊溫柔真摯的眼神,像是逼迫自己非得與他為友不可。但看他的長相及隨和大方的個性,一定會有很多朋友才對,為什麼還會需要自己當他的朋友?
 

  『以後你會明白為何我需要你這麼一個朋友。』
  『以後?』他連他叫什麼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他住在哪裡,以後他們還會再見面嗎?羽人非獍感到懷疑。
 

  『懷疑什麼?』說著,慕少艾雙手負於背,一臉嚴肅,在轉身走出亭台時,偷偷揚起嘴角。羽人非獍不解他為何離開,只看著他消失在花園裡。
 

  隨即四周又恢復一個人獨處時的安靜,他想他應該已經離開。於是不禁低頭看著手心裡的苦糖,想著這個人非常奇怪,突然出現,給了自己一顆苦糖,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後,卻又自動消失。
 

  就在他發愣之時,耳畔又響起腳步聲,待其抬頭一看,慕少艾再次徐徐靠近亭台,並且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咱們又再見了,難相處的好朋友。』
  『嗯?』這算是哪門子的再見面?不禁他心裡覺得有趣,可是仍是冷凝著一張臉。
 

  慕少艾見了他的反應,笑著問:『嗯?我可有騙你?』
  『狡猾。』
 

  『唉呀呀,你這真是說到我心裡的痛,藥師我最大的缺點就是狡猾,最大的優點便是厚臉皮。』
  『我討厭狡猾的人。』
 

  『你一定會喜歡我這種狡猾的人。』
  『不可能!』
 

  『言差了,這世上又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本想再次反駁的他,突然發覺自己竟然和這麼一個陌生人說了那麼的話,於是皺起眉頭。     

  『我要回房了。』
 

  『奉送。』
  『嗯?』他以為他會再纏住自己,沒想到是這麼乾脆就放自己走,不禁感到疑問。
 

  『苦糖既在手心裡,今晚就吃了它,融於手則辜負給糖人的心意。』
  話才講完,他便轉身離開。羽人非獍望著比起自己先行離開亭台的慕少艾,除了覺得他怪異外,也覺得……有趣。
 

  『有趣?』
  羽人非獍一愣,這樣的感受很久前便不再擁有,一時間也難以明白為什麼這個人會讓他有這樣的感覺。

 

  隔天晚上在同樣的時間,慕少艾又到花園裡見他,故裝熟識般和他談天說地,雖然他並沒有多回應他,但他說的話他都聽入心裡。原來他名為慕少艾,是個學醫之人,與忠烈王是好朋友。到了第三天晚上是他最後一次來到,整晚他什麼也沒有說,就只聽著他拉絃。
 

  那晚,他看到了他的眼神雖是溫柔卻藏著熟悉的冷漠與孤寂,而之後,在忠烈府裡再也不見他的人,直到他上了落下孤燈找自己,他們才開始熟稔起來。

 

 

  一顆苦糖,讓他們由陌生人成為生死至交,這對羽人非獍來說是一輩子也料想不到之事。如今回想,幸好當時接受了那顆糖,也多虧了慕少艾的積極,他才得以明白什麼是真正的朋友。
 

  羽人非獍揉絃引弓,動人的樂音響起。他希望如果慕少艾聽到風鈴聲的話,能夠明瞭今夜自己因為想到與他的過往而心情十分平靜。
 

 

  子夜,慕少艾果然如往昔般醉倒在朱痕的懷裡。
 

  望著酣醉的他,朱痕明白如果自己不是得到慕少艾的完全信賴,他也不會只在自己面前糊塗狂醉,所以光憑這樣的看重,就足以讓他朱痕為他奉獻所有。
 

  「你真是呆……」
 

  說他呆,但也許這世上不只慕少艾一個人呆,連一向不染塵埃的自己也因誤交損友而跟著變呆。想到此,朱痕不禁苦笑了聲,然後抱起酒醉的慕少艾走入屋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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