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風雅賦 ◎文/黑白劍妖 章01-05章06-10|待續…

 

【其一】石下長卿


  他有一張溫潤秀緻的臉,風姿爾雅儒麗,端袖是雍容秋色,微笑是如沐春風,他說,他叫慕少艾──


  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


  另一個他,擁有同一張猶勝娥眉的容顏,只是冷凝著一眼一身的肅秋利煞,他說,他叫認萍生──


  任夢飄風會,斷梗浮萍誰繫生。


  少艾,懸壺濟世的聖手仁醫,天道人道知命樂道。


  萍生,五倫滅盡的厲鬼孽畜,無法無天命陷無間。


  同一張臉孔,同一個身體,卻,二個迥然不同的靈魂。


  他早已分不淸萍艾何者先後,又或者說忘了,後來的他愛訕笑自己沒長記性,很多事放不進腦子裡,若偏要塞,疼了頭,忘更多。


  很多事,不是放不進腦子,而是硬從腦子裡刨出來,像他鏟著園圃惡菅時,總要斬草除根,趕盡殺絕。那時的他像鬼畜萍生,毫不心慈手軟,兇殘暴虐的拔,拔淨了,一片光清,繼而滿足笑著給良藥澆水,溫柔慈祥的澆,才又像回仁醫少艾。


  鬼畜仁醫都是他。


  前半輩子當鬼畜多,後半輩子當仁醫多。


  前半輩子是「萍」,味辛寒,主治暴熱身癢,下水氣,勝酒,長鬚髮,止消渴,久服輕身。一名水華,生池澤。


  後半輩子是「艾」,氣味苦,微溫無毒,治百病,止吐血,婦人漏血。利陰氣,辟風寒,使人有子。一名冰台。


  此二藥性甚異,怎麼熬一塊兒?不怕相惡相殺?


  「萍也罷艾也罷,我還包藏了一味『石下長卿』,味咸平,主治鬼注精物,邪惡氣,殺百精蠱毒,老魅注易,亡走啼哭,悲傷恍惚。一名徐長卿、別仙蹤、逍遙竹、一枝箭、英雄草,生池澤。」


  長卿音同常青,瞧瞧他的髮眉都恍惚成花白了,又能長長久久到何時?


  「不用久,不用久,等生死功過簿上的載述能風光見閻王的時候,就是我亡走你啼哭的時候了,藥師我黃泉道上一路好走,好友你紅塵彼岸不必相送,三杯孟婆湯喝得乾淨豪爽,反正二十年後不是一條好漢就是一個姑娘,要不,西天極樂名列仙蹤,可喜可賀,善哉善哉。」


  說得多麼疏狂灑脫,彷彿三千流光僅僅只是一幕南柯蝶影,恰恰剛好是二個靈魂一個他合做了一場逍遙笑夢,任萍跡逐波。


  晃晃悠悠吸吐一口郁馥竹煙,拈了拈雪眉,他慢條斯理地如是再道:「呼呼……所謂人生,不就是這麼眼睛眨呀眨的過麼?」
 

 

 

【其二】遠志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他是人無遠志,近無抱負,人間天理自有冥冥,一個屈屈藥師只管放到眼前的病呻痛吟,頭痛治頭腳痛醫腳,順便一併抓了在肩腰脾肺腎作怪的小鬼,盡人事由天命,笑看求診者半死著進來活跳著出去的喜極而泣,听然接受比來時哭得更大聲的感激涕零,此即足矣。


  「遠志」味苦溫,主治咳逆傷中,補不足,除邪氣,利九竅,益智慧,耳目聰明,不忘,強智倍力,久服輕身不老。葉名小草,一名葽繞,一名細草,生川谷。


  這味藥草可巧目開智,益神健腦,但忒苦,他不愛吃。


  能糊里糊塗過日是福氣,不要太耳聰目明的好,巧者勞智者憂,尤其老天爺很會看人,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連續吞服幾帖,滿口含辛茹苦,食難下嚥,自然便是餓其體膚空乏其身,簡直自虐。


  所以他只開給別人吃,還不忘苦口婆心殷殷叮囑:「要吃要吃,非吃不可。」然他自個兒敬而遠之。


  別人聰明,他便能浮生貪閒,縱使天塌下來也有別人扛著,頂多給撐天的人捶捶背、捏捏腿,隨口問你累不累。若應累,他會說:「扎幾根舒疲強筋骨的針就好,手別放,千萬繼續撐。」


  他喜食「櫻桃」,味甘平無毒,主調中,益脾氣。令人好顏色,美志。


  不知是多久以前的多久以前,喚來朱痕染跡為他種了滿坑滿谷的櫻桃樹,不然,他那粉嫩桃腮的好氣色和慢櫓搖船捉醉魚的好耐性如何養?


  櫻桃結果可直接摘取生食,果深紅為朱櫻,色紫布細黃為紫櫻,正黃為蠟櫻,小而紅為櫻珠,甜中極品號崖蜜,亦可浸冰澌、漬奶漿,似膩還成爽,如凝又似飄,美味可口,唇蜜齒香。


  櫻桃花發晴滿柯,繁英如雪香如蜜。


  除了果實之外,花開季節一枝兩枝千千朵,含苞待放的緋紅,吐蕊怒綻的潔白,紅紅白白,放眼遍野賽霞欺霜,窣破羅裙紅似火,雪綴雲裝萬萼輕,凝月舞空的花景美不勝收。


  每逢花期,呼朋引伴私饗曲宴,大夥兒一面飲酒賞花,一面玩擊鼓花令,一舉多得,何樂不栽。


  「呼呼……既然能揀甜的吃,何必挑苦的入口?」


  「甜了你,苦了我。」朱痕怨聲載道。


  耙土、施肥、防蟲、收成……等,從小苗培育成大樹勞他全程拉拔,悉心呵護,好讓樂甜懶苦的金枝玉葉只要手一伸,即可一口一個朱艷晶瑩的火齊珠,汁鮮味美,甘妙無窮。


  「只有女人家才會這麼愛吃甜,慕大姑娘。」朱痕常常忍不住嘲諷一下他的性別,平衡平衡偶爾不怎麼平衡的心理。


  「真是愛計較的壞朋友,回頭我再親手採棵『遠志』當回禮就是了。」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做人要施恩不忘報。


  「別,免,沒道理甜的都歸你,苦的都歸我。」他朱痕染跡一樣最不需要這一味,落日煙該種的是「決明子」,味咸平,主治青芒,目淫膚赤白膜,眼赤痛淚出。久服益精光輕身,生川澤。


  他就是缺乏一雙好眼力,才總是看不破少艾的狡黠,被指來使去還呆愣愣的無怨無悔,甘之如飴。


  「有道是良藥苦口。」


  「我無病無痛不需藥。」


  「有病治病,沒病強身。」


  「不知是誰常把是藥三分毒掛在嘴邊?」


  「毒藥苦口利於病。」


  「我看你牆上懸的不是濟世的壺,而是口裡懸著河。」


  「彼此彼此,承讓承讓。」


  你來我往,沒完沒了,雖互相挖苦卻情摯率真如母知兒。


  「知母」味苦寒無毒,主治消渴熱中,除邪氣,肢體浮腫,下水,補不足,益氣。一名母蚳、連母、野蓼、地參、水參、水浚、貨母,生川谷。


  同樣的,也是一種苦口的滋心良藥。

 

 

 

【其三】合歡
 

  艾,植地根生。


  萍,憑水浮依。


  他當了半輩子的萍,從東方的天涯漂泊而來,再往西方的海角流浪而去,他是「別羈」,味苦微溫,主治風寒濕痺,身重,四肢疼酸寒邪曆節痛,生川谷。


  誰都不能羈絆萍生的隨心所欲,像吃多了「莨蕩子」,味苦寒,主治齒痛,出蟲,肉痺拘急,使人健行,見鬼,多食令人狂走。久服輕身。走及奔馬,強志、益力、通神。一名橫唐,生川谷。


  不慎服多了,眨眼一瞬,從別羈蕩子化成狂走惡鬼。


  滅倫之罪,似假還真,如他頰面上的墨色黥痕,織畫著錯綜複雜的線條塊面,構築成一座沒有出口的業障迷宮,走進去,出不來,彎彎繞繞都是死胡同,待久了,連自己都搞不清楚萍生的罪到底是真是假,又有多深多重。


  「既然當初被拍岸定罪了,應該就是罪大惡極,罪孽如山,罪該萬死,十八層地獄非走一遭的彌天大罪吧。」輕慢的口吻平淡如裊裊竹煙,矇矓薄霧,隨風飄散。


  「所以,認萍生用覆滅翳流做為贖罪?」朱痕問。


  「呼呼……」好深好長的一口煙,霧濃了,看不清眼神表情,語氣仍一般悠閒。「不管滅了什麼阿貓阿狗,滅,本身就是一種罪,一個罪如何贖另外一個罪?」


  就好像試圖用鮮血洗掉手上的鮮血,愈洗愈髒,更濺了滿身血跡斑斑。


  「滅五倫是罪,滅翳流也是罪,你以為你扛得盡天下所有的罪嗎?」


  「哪壺不開提哪壺,朱痕,你真是個討厭鬼。」嗓音慵軟,言不及義的抱怨。


  「鬼才會和鬼做朋友。」


  「我是鬼嗎……?」


  「對,同樣也是個討厭鬼。」


  「我記得天下人都挺喜歡我的,怎麼就討你朱痕染跡的厭?真是壞朋友,壞朋友啊,唉……」慨然作態長嘆,哀哀吞雲吐霧。


  「慕少艾,你再耍嘴皮子,看我敢不敢用你的煙筒敲你的頭。」陡地伸手奪走好友的寶貝煙管。「癮這麼大,遲早有一天被煙嗆死。」


  「噯,你明知藥師我煙不離手,就偏愛這般欺負我。」少艾纏鬧著追討,像心愛的玩具被搶走的孩子,驀然不經意地想起,萍生也曾和另外一個人爭搶煙管,那個叫南宮神翳的……已死的人……

 

  「萍生,你的煙借本教主嚐一口吧,呼,你的味道果然醇香醉人,莫怪教人沈迷其中,愛不釋手。」


  不說煙的味道,而是「你」的味道,別有話意。


  「堂堂翳流教主和下面的人搶著食煙,要讓人看了笑話,請快還給屬下吧。」


  「拿什麼來交換。」


  「哦,教主想要什麼?」


  「你知道本教主想要什麼。」欲求的眼神,明目張膽。


  是呀,他一直都知道,南宮渴望從他身上採得「合歡」,味甘平,主安五臟,和心志,令人歡樂無憂。久服輕身明目,得所欲,生益州山谷。


  所欲難得,歡憂難得,沒能輕易得到手的,總顯得特別珍貴。所以南宮小心翼翼捧著他,不敢靠太近,怕嚇跑他,不敢離太遠,怕留不住他,苦心孤詣汲汲營營,在還沒能嚐到合歡的甜美之前。


  明白這個道理,萍生退了一步,若即若離。「既然教主喜歡這煙香,萍生只好再尋另一味。」


  欲擒故縱,他退一步,南宮就進一步,擒而縱,縱而擒,貓捉老鼠的遊戲,似有若無的曖昧勾引,誘惑獵物心甘情願地踏進陷阱。


  最後,他拿回了煙管,遂了南宮的意用一夕合歡交換,順勢將南宮的心從胸口剜出,捏在手裡以牙還牙。


  「教主,你要拿什麼來交換?」


  「哦,你想要什麼?」


  「霸業。」


  「諾君共享。」


  於是,翳流被當成禮物放在他掌中。


  太容易得到的,總會讓人不懂好好珍惜,或者不屑一顧。他把這個禮物狠狠的毫不惋惜的丟擲在地上,摔得支離破碎,只為了想看看南宮那一剎間的錯愕精采。


  「教主,合歡於你而言過膩,所以我給你摻和了『狼牙』。」味苦寒有毒,主治邪氣熱氣,疥瘙惡瘍瘡痔,去白蟲。一名牙子,生川谷。


  是藥三分毒。


  看來,合歡狼牙一塊兒熬出了十分毒。


  「萍生……你好狠……」


  狠?我當然狠,我是認萍生啊。

 

 

  「慕阿呆,想什麼,整個人都愣了。」朱痕當真用煙筒敲少艾的頭。


  只輕輕一下,已足以拉回不慎陷入過往的心神,問:「朱痕,你吃過合歡嗎?」


  「沒吃過,什麼味道?」


  「很甜。」


  「嗜甜的人是你,自己留著慢慢享用。」


  雲淡風清的微微一笑。「一輩子嚐過一次就夠了,吃多了,會壞牙。」


  「壞牙可用莨蕩子來醫。」


  「莨蕩子多食見鬼。」


  「反正見來見去都是我這個討厭鬼。」


  「怕是要見了枉死吾手的冤魂來向我討命呵。」涼涼笑說,趁隙搶回煙管,重獲至寶,又是囫圇一口癮君子的貪戀,雙眸微瞇像隻滿足的貓兒。


  玉骨那愁瘴霧,迷離視線的濛濛青嵐中,藏有多少亡靈猙獰咆囂著向他索債。惱煙撩露,留我須臾住。一口一口地把煙吸進肺葉打轉,把鬼怨魂恨全滯積在體內,一點一滴聚煉成自毀的劇毒,焚肺焦腸,無疾而終一了百了。


  「你真是自虐。」朱痕蹙眉指責。


  「藥師我最愛惜自己了,幹麼自虐?」不以為然。「呼呼……有道是人生苦短,七折八扣後只剩七零八落,愛不能愛,才是自虐。」

 

 

 

【其四】桑上寄生
 

  坐冷欺花,將煙困柳,千里偷催春暮。


  少艾用濃濃煙幕,企圖將久遠的記憶困在不見五指的最深暗處,可惜盡日冥迷,愁裡欲飛還住,最容易引發記憶的東西,偏偏就放在身邊提在心口,寸步不離──


  「少艾少艾,咱們是不是該回家了,好幾天沒餵魚孫吃饅頭了,他肯定會很哀怨的一直碎碎唸。」虎斑耳虎尾巴的小孩兒蹦蹦跳跳地來到,半身趴上少艾的大腿,仰著清秀嬌稚的瓜子臉注視他,一雙清澈大眼水汪汪的,純真無邪極了,可愛得讓人恨不能揉進骨子裡呵疼。


  少艾總算放下寶貝煙管,寵溺地揉揉他的頭髮。「怎麼想回去了,你不喜歡落日煙,你朱痕叔叔會傷心的。」


  「別又牽拖到我這裡來,你們父兒倆確實在我這裡白吃白喝了好些天了。」朱痕應嘴。


  「哎,敢情要趕我們走了?」雪眉一頹,佯做受傷貌。


  「豈敢,你們愛待多久就待多久。」朱痕拿他沒法又好氣,簡直被吃得死死,但心裡又有另一種喜悅,曉得少艾把落日煙視為他的第二個家。


  「說笑的,算算時間也該到殘林一趟,就不再打擾好友的清閒了。」起身,順手抱起黏在腿邊撒嬌的虎娃娃。


  虎娃娃的雙臂很自然纏上脖子,微瞇雙眸磨蹭他的頰鬢,尾巴愉快地晃呀晃,活脫脫就是一隻小貓,只差沒發出呼嚕呼嚕的喉音。


  少艾側首親了親趴附肩胛的粉嫰,神情無限慈藹,天底下,唯有這隻虎娃兒能讓他露出這般柔色,當初他帶回阿九時,朱痕差點以為是他在翳流偷生的私生子。


  世上只留慕少艾,再無認萍生。他説,在黑派覆滅之後。


  所以,阿九不是萍生的私生子,而是少艾的養子,是慕藥師捧養在手心的「桑上寄生」,味苦平,主治腰痛,小兒背強,癰腫,安胎,充肌膚,堅齒髮長鬚眉,明目輕身通神。一名寄屑,一名寓木,一名宛童,生山谷。


  表面上阿九寄生於他,實際上是他依賴著這子附於桑、攀木倚生的宛童,朱痕一路看過來,倘若沒有阿九,少艾早早自絕活路,重新投胎乾脆。


  他們互相寄命託生著彼此,誰都不能缺了誰。 

  
  說起來,朱痕也算認識阿九的父母,他們是萍生能勉強稱得上朋友的少數人,為獨生愛子的半心絕症窮盡心血,醫無可醫,走投無路,遂投身翳流尋求最後一線希望。


  南宮神翳以保住其子的半心,換取了他們忠貞不二的全心。


  是他們引荐萍生予南宮。


  事實上,萍生進入翳流的真正原因,並無傳說中真那麼俠骨柔腸曲折離奇,單純探究到底,是同為藥師的競爭意識,芴政剿滅黑派的計畫不過就湯下麵,順水推舟。


  阿九的父親當時已成翳流核心人物之一,獲南宮賞識執掌武衛,職號「鬼臼武座」,教內人敬稱「馬目毒公」。


  「鬼臼」味辛溫,主殺蠱毒鬼注精物,辟惡氣不祥,逐邪解百毒。一名爵犀、九臼、八角蓮、馬目毒公,生山谷。


  此藥性烈含毒,適得其所是藥到病除的救命仙丹,適得其反則成藥到命除的奪命巨毒。
 

 

  「萍生吾友,與其浪跡江湖上人人喊殺,不如歸我翳流,你也是個藥師,難道不想追求醫理藥學的更高境界?吾教教主惜人愛才,你必能在翳流擁有一片天。」鬼臼如是對他說。


  「惜人愛才?」佻眉。「怎麼都聽說他以活人試驗,草菅人命。」


  「這是不得已為之,那些人皆是自願貢獻己身,翳流教眾無不為教主肝腦塗地,置死地而後生,無怨更無悔。」辯駁理直氣壯。


  「死心塌地到這樣無私忘我的程度,你們將貴教主當成神了?」語薄涼訕。


  「對翳流而言,是的。」斬釘截鐵。「教主是無可取代的存在,是吾等至高無上的信仰,教主生吾等生,教主死吾等死。」


  「我生來不畏鬼,不敬神,你以為我會甘於受限一人一地?」


  「我保證,翳流會給你更寬廣的空間,讓你如往常一樣隨心所欲。」遊說不遣餘力。「我曾向教主提起你,教主也希望能與你見上一面,相互切磋。」


  「萍生曲曲一個惡名小卒,如何入得了貴教主法眼。」不急不緩,可有可無。


  「認萍生是我所知世間最偉大的藥師之一。」


  「哦,能與貴教主並駕齊驅麼?」即挑釁,又試探。


  「教主於吾等而言不只是個醫者藥師,更是……」


  「我明白,我明白,神一樣的存在意義嘛,毋需不斷對我強調這一點。」


  見他略顯不耐,鬼臼放軟語態再道:「阿九那孩子要是見了你,必定會相當開心,記得他以前很喜歡親近你,老是少艾少艾的叫,即使進入翳流依舊對你念念不忘,時常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再見到你。哎,他目前雖然暫時保住了性命,可試過各種方法還是無法徹底根治,仍隨時有發作與喪命的危機。」


  止不住一聲聲長嘆,為人父的憂心忡忡顯而易見。


  哼哼,利誘之後換動之以情?內心嗤哼二聲,表面不興漣漪。


  「鬼臼,這才是你想扯我進翳流的原因吧。」不痛不癢,那時對他來說,阿九僅僅只是友人之子,無足輕重,活不活死不死都與他無關。


  「不瞞你,這的確是主要因素,但最重要的是……教主需要你。」


  「哦,此話怎講?」


  「教主需要更強的助力研製一種解藥,萍生,請你助吾教主一臂之力。」不是說服,而是請求了。


  「看來貴教主也是走投無路了。」意味不明的一笑,依然故我玩世不羈的說:「呼呼……等我跟你們一樣走投無路時,我會稍做考慮。」


  走投無路,狗急跳牆,人跟畜牲其實沒多大差別,一旦逼急了見牆就跳,以為牆後是條活路,豈知,那才是真正的死路。


  鬼臼萬萬料不到,他的赤誠舉薦反而引狼入室,他不知萍生有另外一個名字,知道的時候,正是天之界限瞬間傾覆的一刻。


  「萍生……你好狠……」


  又一個人指著他說狠。


  噯,該怎麼說呢,我是認萍生,連五倫都能滅盡的鬼畜,能不狠嗎?


  萍生唯一的仁慈,意外留給了原本不放心上的友人之子,半心之患的虎娃兒無疑是黑派餘孤「殷孽」,味辛溫,主治爛傷瘀血,泄利寒熱,鼠瘺,癥瘕結氣。一名姜石,生山谷。


  他的傷瘀積在心裡,在靈魂裡潰爛,惡瘤不只結在喉頸,早已遍體透髓,下再多再重的殷孽亦回生乏術,因,早已病入膏肓。

 

 

  「少艾,我跟你說哦……我最近老是做同一個夢……」睡蟲來襲,臂彎中的稚子童聲咕噥。


  「什麼夢?」


  「唔……我夢見……好多人尖叫著跑來跑去……好多血,還有火……好可怕……」單薄弱小的身子恐懼微顫。


  惡夢,是死去的記憶的迴光返照,亮晃晃地反射著萍生洗不淨的惡、少艾刨不掉的罪。


  萍生對滅翳流並無罪惡感,但少艾對阿九卻有難以抹煞的愧疚。


  「乖,咱回去炒盤忘憂草,吃了就不會再發惡夢。」輕輕拍撫慈哄,珀瞳一絲黯淡。


  「你要炒給我吃嗎?」童眸發光,睡意登時消了一半。


  「當然……是阿九大廚炒,藥師我順便吃。」


  自從阿九掌伙食,少艾就君子遠庖廚,即使餐餐焦菜飯糊還是不願洗手做羹湯,有時吃怕了,父兒倆便到落日煙換換口味。


  為滿足這一大一小二張嘴,朱痕練就了一手好廚藝,常常讓少艾讚不絕口,笑說朱家千金可以嫁人了,要不,藥師我娶你回峴匿迷谷,天天吃你做的愛妻料理。


  通常回應他的是顆紮紮實實的鐵拳饅頭,副帶一句反唇相譏。應是你這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慕姑娘嫁來落日煙才對,必天天大魚大肉的侍候,吃到人人叫你慕少豬。


  結果,誰都沒娶了誰,也誰沒都嫁到哪兒,各自在自己的峴匿迷谷和落日煙遙遙相思對方的佳餚美食與綿綿藥香。


  話說回來,阿九一聽又要他舞鏟弄鍋,小嘴噘得半天高,不滿嘟嚷:「我就知道,其實是少艾你自己想吃吧!」


  「反正谷裡的忘憂草差不多可以收成了,剛好帶去殘林分給大家一起吃。」


  「別忘了還有羽人叔叔。」


  「當然。」怎麼可能會忘記那隻鳥人呢。「阿九……」


  「嗯?」


  「你會希望想起自己的親生爹媽嗎?」


  「不會。」


  「為什麼?」


  「因為少艾就是阿九的爹媽。」


  率真童語令少艾釋然的笑了,滿懷欣慰,感動得忍不住又一口咂上去。「好甜的嘴,藥師我果然沒白疼九少爺,那一堆麥芽糖也沒白吃了。」


  「討厭,別一直親人家啦!」推著他,彆扭的撇開泛紅小臉。


  「喜歡你才親你唄。」無視養子的靦腆推拒,一口一口地啾啾直親,身體力行滿滿當當的父愛。


  「你也喜歡朱痕和羽人叔叔,你去親他們好了。」


  「我也想很親親他們吶,可他們死都不肯讓我親一下。」語氣好不委曲,親上癮了,不停欺凌軟嫩香頰,親得娃兒無處閃避。


  「我也不想讓你親,很噁心耶!」阿九忙不迭的又躲又擦,哇哇大叫。


  「哎呀呀,你這樣說我會很傷心。」


  父兒倆一邊玩一邊鬥嘴著離開了落日煙,朱痕的耳根子終於恢復清靜。


  不過,突然安靜了下來,竟感到些許不習慣,不由自主地開始期待這對養父子下次再帶來紛鬧笑語,連同一味味不同療效的藥材,默默品釀或甜或苦或辛鹹的雜陳滋味。


  慕藥師能醫會治的,不只有身體可見的病痛,還有藏心痼疾。


  只是,別人的他醫治得了,他自己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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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瘺:頸部淋巴結核,頸雙側長疼痛腫塊。
 

 

 

 

【其五】雀甕
 

  萍生有罪。


  他的罪,讓他與前代忠烈王芴政有了見不得人的約定。


  對萍生而言,滅翳流不算贖罪,不過是實踐約定的一種狼狽為奸。


  萍生的罪,也許不是滅五倫、覆黑派,而是滅心。


  他把自己與愛自己更甚於一切的那人的心,都滅了,滅得清清白白乾乾淨淨,就像曾經充滿生機的天之界限在他手中慢慢枯萎,終究變成死地,寸草不生。


  然後,萍生走了,連同那人充滿悔恨的生命,留下少艾,用下半生為一個真假難辨的腐爛靈魂贖罪。


  他的罪證不只刻在臉上,更烙在懷中。


  「唔……不要……爹爹……媽媽……」臂膀裡憩眠的虎娃娃囈語,眉心擰摺,小手緊扭他的衣服,瘦小的身軀微微痛苦痙攣。


  又做惡夢了嗎?少艾輕輕拍撫,無聲嘆息。


  近日他觀察到阿九易感疲累,體力明顯虛弱,睡眠的時間日愈加長,心絞痛的次數頻率增多,咳羊莖的效力開始急速降低了,而沈睡的心靈也正在悄悄甦醒。


  阿九的夢不是虛無的幻境,而是血淋淋的殘酷回憶──


  「不要……萍生……不要殺阿九的爹爹……」


  身一顫。果然……


  懷內稚兒倏地睜開雙眼,眸中瞬閃兇光,竟猛然一掌掃出,手無劍,卻是煞人的凌厲劍式。


  少艾偏頭閃過孩子無意識的攻擊,一綹雪絲飄飄落地,那把握在孩子手上的無形劍,直直的狠狠的戳進心底,挖起那人最後對他說的話──


  萍生,你不殺他,你以為他會感激你的仁慈嗎?不,他會懷著滅家滅族的深仇,用盡生命的一切力量恨你,他會殺了你,為我們復仇。萍生,我會在奈何橋旁等著你,等你帶著被他的恨火燒傷的身體來見我,然後,我會再次愛上你,愛上體無完膚遍體鱗傷的你,再也不會放開……


  南宮的聲音舒緩又溫柔,如同夜夜耳畔呢喃的愛語。


  是不會放開,還是不肯放過?


  阿九彷彿看著陌生人地注視他,似醒非醒。「萍……生……?」


  「……阿九……」都想起來了嗎?


  是不是,真的不會放過?


  不肯放過他的人是誰?眼前不被允許長大的孩子?在地獄大門守候他的南宮神翳?枉死的萬千翳流教眾死靈?還是……他自己?


  眨眨大眼睛,轉變為一臉惺忪迷惘。「少艾,怎麼了?」


  不及半晌,重拾溫煦笑意,捏了捏小鼻子。「阿九少爺睡糊塗了,竟然把我當饅頭想咬一口。」


  「誰……誰叫少艾的臉白白嫩嫩的,看起來就很像饅頭。」阿九趕忙為自己辯護。


  「哦,若我是饅頭,那你必是豆沙包了,外皮軟嫩內饀香甜,才教人真的想咬上一口吞吃入腹。」說著,真張嘴去咬。


  「哇哇哇──你真的吵我啊!」小孩子嚇得哇哇亂叫。


  父兒倆又一路親暱玩鬧著回家。輸了麒麟穴,他拖著下半輩子蝸居福地下方,他的「峴匿迷谷」。


  當麒麟穴的新主得知他為深谷起了名時,惋歎沈吟,如自言自語:「峴匿,陷溺……你還陷溺在那裡,迷惘著那些嗎?」

 

  谷底入口,迷霧蕩來杳杳幽弦,哀嫋淒婉,愁腸百轉如泣如訴,讓人有種想撲倒在地、哭天搶地著「你死得好冤好慘怎麼忍心丟下我自個兒走啊!」的弔詭衝動。


  這樣活像葬禮喪樂的悲涼音色,他所認識的人當中,只有那隻孤僻的小白文鳥才拉得出來。


  「是羽人叔叔!」阿九跳下少艾的手臂率先跑進去,開心叫著:「羽人叔叔、羽人叔叔!」


  少艾琥珀色的瞳眸光亮了起來。


  揉弦者停止拉奏,抬頭望向他們,那是一雙與琴音一般憂鬱的眸,眉頭永遠結了好幾個鎖,牢鎖拋不開的沈重包袱。


  娃兒已撲上前撒嬌了,少艾同樣笑滿一張漂亮的臉蛋招呼道:「羽仔,真難得你會來我這兒。」


  「少艾,阿九,你們終於回來了!」水聲嘩啦啦,蠹魚孫從水裡探出頭來喊道,夾帶激動的哭腔。


  「這麼激動,噯,不是叫你不要太想我們嗎?」


  「誰想你們!」魚孫嘴硬,埋怨嚷嚷:「你試試連續聽三天像家裡不斷有死人的琴聲,看你激不激動!我的耳朵聽到都快長繭了!」


  「三天?」看向羽人非獍,似乎有點不敢相信,不掩欣喜之情的重複問道:「你在這裡等了三天?」


  羽人垂下不習慣與人直視的眼,沈道:「忠烈王有事找你。」


  「何事?」


  「不知道。」收琴起身,拍拍阿九的頭。「話已傳到,我離開了。」


  「等等,先別急著走,我也剛好有事想找你。」


  「何事?」換他問。


  「帶些忘憂草回去吧。」


  「謝謝。」


  「別說謝,我們這麼好,謝字掛嘴邊顯得生疏了。」說著,一條手臂很不客氣的搭上他的肩。「羽仔,我真的很高興你終於願意主動來找我了。」


  「別叫我羽仔。」不知第幾百次的無效重申。「不是我找你,是忠烈王找你。」


  「是是是,忠烈王要找我,所以你也來找我順便替他傳話嘛。」就要硬拗成想聽的。「以後有事沒事都歡迎你來,比起你那冰天凍地的落下孤燈,我這峴匿迷谷溫暖舒適鳥語花香,不如你乾脆搬過來和我們一起住吧,大家和樂融融的成為一家人,多好。」


  說什麼,愈扯愈遠。羽人曉得語拙的自己拗不過他的伶俐口舌,索性不再多言。


  「羽人叔叔,我跟你說哦,少艾他啊常常提到你呢,說你生性孤僻是因為缺少關愛,所以他要多給你一點愛,讓你覺得自己是被愛的。」


  率真的童言童語,羽人不禁怔了怔,望向少艾。


  「那就要看你羽人叔叔肯不肯接受我的愛囉。」笑瞇瞇的,臉不紅氣不喘。


  再移開視線,洩露一絲彆扭。


  「羽人叔叔,接受嘛,接受嘛,少艾會讓你覺得很幸福的。」


  「沒錯,只要接受我的愛,藥師我一定會讓你很幸福哦。」連連附合,笑得更粲朗。


  「喂,話講這麼曖昧,一定會讓這隻愣頭愣腦的傻鳥誤會。」水裡的魚孫插上一嘴,也纏了上來。「一嘴巴愛來愛去的,我都起雞母皮了。」


  「哎呀呀,我聞到好濃的酸味呀,魚孫莫不是在吃醋呵。別難過,藥師我一樣很愛你這隻無所不知又可愛的大神魚。」


  「還有我!還有我!」


  「當然,世上我最愛的人就是阿九大俠了。」


  恍然大悟,原來少艾根本就是愛玩逗他,羽人有點鬆口氣,卻也有點不知所以然的隱隱失落。


  慕少艾不管什麼人都愛,好的、壞的、良善的、罪惡的,或許該說,他愛著任何擁有生命的生靈。


  肩上纏隻大的,腳邊纏隻小的,一旁水塘還有隻從剛才便叨唸不停的大魟魚,對習慣寂靜的他來說這裡異常嘈雜,然而,卻又不覺得排斥討厭,甚至不知不覺融入這些嗔笑嬉嚷的聲音之中。


  而,秀雅笑顏近在寸許,那是意有所圖的粲靨,只要是長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來。


  不出所料,今年谷裡忘憂草的收成,全靠羽人非獍這自動送上門的免費勞工。

 

 

  種植忘憂草的地方放眼一片燦目金黃,是秋天最美麗的顏色之一。


  不經意微側首,看看晾在一邊抽水煙的貪懶傢伙,那也是相當迷人的秋影,雍雍明媚,霽月光風,一副「畫堂紅袖倚清酣,華髮不勝簪。」的風情。


  但,就是那軟若無骨的閒散姿態,看在正辛苦付出勞力的人的眼中,真有說不出的……可惱!


  「羽仔,那邊還有幾株沒摘到哦,別遺漏了它們,過了收成期就不好吃了。」


  可惡,竟還敢指使他! 


  驀然一陣風刮到少艾面前,吹得青煙搖裊,不慌不急的抬頭,對俯視他的人一笑。「口渴了嗎?來,喝杯藥師我的獨門祕方特製茶,有強筋健骨養顏美容的功效,喝過的人都說讚,沒喝過的人都想爭著嚐一嚐。」絮絮叨叨地將一杯散發花草香氣的熱茶塞進羽人手裡。


  羽人默默坐到他身旁,淺啜一口,果然唇齒溢香,恰到好處的溫度讓人感覺通體舒暢。


  「慕少艾,你真的很愛說話。」淡淡開口。


  「不如你沈默寡言就是了。」徐徐吐出一口煙。「嘴是用來做什麼的,不就吃和說話唄,所謂人盡其能物盡其用,不吃的時候就該拿來說話,所以我只是比別人懂得利用發揮它的功能。」


  其實呀,平常雖然他也愛說話,可一旦和羽人在一起,話自然而然變更多,也許因為羽人太安靜,只好連同他的份兒一起說。


  「這茶放了『雀甕』,味甘平,主治小兒驚癇,寒熱結氣,蠱毒鬼注,一名躁舍、洋刺子。」少艾叩了叩煙管說。「雀甕是一種蛾的幼蟲,喜食杜仲葉,農人恨牠,是欲除之而後快的害蟲,可牠卻也是一種良藥,可以治病救人。」


  羽人靜靜聆聽,清風徐送忘憂花的芬芳,溫潤如流水的嗓音摻和茶香,一番浮生悠悠閑的奇妙滋味輕輕蕩漾。


  「我也放了『杜仲』,味辛平,主治腰膝痛,補中益精氣,堅筋骨,強志。久服輕身耐老。一名思仙。這『思仙』起得有意思,『昔有杜仲服此得道,因以名之。』多吃可得道成仙。」轉頭注視羽人。「雀甕和杜仲都是良藥,可它們還沒被拿來入藥前是死對頭,我又把它們揉一塊兒,放入你現在喝的茶裡。」


  「你想說什麼?」


  「呼呼,六朝舊事,一江流水,何苦滿袖塵埃揮不去?」


  「牛頭不對馬嘴。」


  淺淺一笑,難得沒再饒舌,逕自享起煙來,呼呼的吹。


  這隻把心房鎖得嚴嚴緊緊密密實實的小鳥兒呀,不正是『雀甕』?


  而他總思想著,何時才能打開他的心房,見他真真正正的展翅高飛,在寬闊無垠的藍天中盡情翱翔。


  「忘憂草還沒摘完。」放下茶杯站起,走進翠漣金波裡,埋首繼續未完的活兒。


  「今年的忘憂草多分你一些。」少艾說,「希望你吃了之後,可以真正忘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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