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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六】療愁
合歡蠲忿，萱草忘憂。
忘憂草正名萱草，一名療愁，又名忘居、丹棘、鹿葱、鹿劍、宜男、黃花菜。無毒，宜下濕地，其苗烹食，氣味甘凉如蔥。
羽人操勞一個下午，摘了滿滿三大籮筐，都是開了花的，漂亮鮮艷的深橙色，晒乾後存放，熬湯或配著其他食材蒸炒料理，都是道開胃健脾的家常好菜。
「用了晚飯再回去吧。」少艾對羽人說。
慕藥師的邀請鮮少人能拒絕，羽人未置一詞，留了下來。
貪閒成性的少艾難得勞動玉手，摘些尚未綻放的花苞，細細長長的嫰芽綠，更難得的是挽袖下廚。
阿九樂得輕鬆一頓飯，總算可以少吃一餐自己做的焦糊，而且是少艾做的菜耶！
「少艾少艾，快點，我肚子餓了！」虎娃娃流著口水催嚷，只差沒用筷子在碗上鐺鐺咚咚敲起來。
「再等一會兒就好了，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小祖宗。」寵溺又沒好氣的一笑，揚鏟起鍋俐落熟練，原有一手頗好廚藝，便只是懶。
他們搬出桌椅圍坐主屋門廊，未幾，一大盤清炒青玉翡翠上桌，鮮亮脆綠發人脾胃，三人一邊吃飯，一邊賞月色聽風鈴。
廊簷下，掛了許多風鈴，造型材質不盡相同，玉風鈴、銀風鈴、銅風鈴、石風鈴、水晶風鈴……每一串，都是羽人非獍親手雕製，懸滿屋廊，串串錯落有致，拂風輕舞叮叮琅琅，雀躍似翼，碰撞出振羽飛翔的聲音。
說起來，前幾串六翼風鈴其實都是少艾發揮厚臉皮的功力，用他特製的苦糖硬拗換來的，後來，峴匿迷谷每年增加一二串成了一種習慣，只因少艾笑說，他往後想開一家風鈴店。
少艾曾拿了一串風鈴到朱痕那裡去，不過，不是羽人的，而是……南宮神翳的，人骨風鈴－－
取自活人最靠近心臟的胸骨為材料，精緻琢磨成三十六玲瓏，過風，是心跳的聲音，三十六個生靈的嗚咽。
南宮並不特別喜歡那串風鈴，不過一時興起的殘忍風雅，不甚起眼的裝飾品。
可萍生注意到了，不經心的拂動把玩，南宮見狀二話不說，親手將風鈴拆下，再親手掛上首座別院的窗邊。
聽見風鈴的聲音，就想我。
那是他頭一次真正喜歡這串小東西，只因為萍生喜歡。
然而低迴苦悶的玲擊，卻是萍生蟄身翳流的警鐘。
他不知朱痕將那串風鈴收到哪兒，或許丟棄了，他從不問，當耳邊都是六翼鈴歌時，仿若沁身山澗清泉，將人骨磨擦的沈鳴洗滌得一乾二淨。
如同此時此刻。
「羽仔，別客氣，多吃點兒。」少艾不斷堆積羽人手上的飯碗，愛笑愛說話的嘴不忘發揮他最愛的功用之一。「時珍有云，萱草味甘而氣微涼，能去濕利水，除熱通淋，止渴消煩，開胸寬膈，令人心平氣和，無有憂鬱。唐玄宗在興慶宮栽種了多種萱草，有人作詩曰，清萱到處碧鬖鬖，興慶宮前色倍含；借問皇家何種此？太平天子要宜男。所以多吃萱草可生兒子哦。」
眨了眨眼，一抹俏皮在眼尾流轉。
「草號宜男，既燁且貞。其貞伊何？惟乾之嘉。其燁伊何？綠葉丹華。光彩晃曜，配彼朝日。君子耽樂，好合琴瑟。」
羽人聞言，總是鎖緊緊的眉頭抽搐了一下，這傢伙又在暗示什麼？斷雁西風的事他已表達清楚，與她只是朋友，為何旁人老想撮合他們？不睬理耳邊的吱吱喳喳，逕自默默吃著碗裡滿滿的療愁，細細咀嚼忘憂的鮮甜爽脆。
真好吃，他想，不知是食材好或烹調者手藝佳，又或者，是真摯的祝福讓一切都變得無比甘甜，彷彿真使人都要忘了所有煩憂。
他如何不明白，無憂，是少艾對他以及天下人的祝福。
小阿九的食量也像貓兒，吃一回便飽足，將殘了些飯的碗推給少艾，然後跳下椅子在廊下跑來跑去，快樂地撩動風鈴大響，鈴聲童音迴蕩迷谷，合諧奏出世上最悅耳的純真天籟。
羽人平日亦吃不多，吃完碗裡的食物小山後，即客氣婉謝少艾欲幫他添飯的熱心，擱下碗筷。
「浪費食物會被雷公劈的。」少艾嘀咕道，一一揀食剩飯殘羹，活像勤儉持家的婆婆媽媽。
想來，少艾是峴匿迷谷的廚餘回收桶，負責掃菜尾。瞄了眼圓潤臉龐下的雙下巴，羽人合理懷疑，似乎一年比一年寬鬆的衣袍，是為遮掩日益發福的豐腴體態？
虎娃娃玩累了，粘到少艾身上猛打哈欠。
「乖，快去睡吧。」揉了揉貓耳朵說。
「不要，羽人叔叔難得來玩，我不想這麼早睡。」撒嬌不依，強撐的眼皮愈來愈沈，再打了幾個哈欠，不久即蜷曲在溫暖的懷中，含著姆指墜入夢鄉。
少艾抱他進入房裡安置，輕輕拉出小嘴裡的手指頭，仔細合攏棉被，俯身親了親他的額頭才悄悄退出房外。
父兒倆的親密靜靜看在羽人眼中，這樣的慕少艾有如尋常百姓家的阿爹阿娘，就像住在隔壁的叔伯姨嬸，伸手可及的平凡，安祥寧謐的家居氛圍。
這情景對他而言是陌生的，是他從沒能享有的天倫溫馨。
可從少艾身上卻能感受到渾然天成的溫暖，即使只在旁邊看著，一股暖流即能浸染周身，連同自個兒也覺得被少艾所疼寵愛護。
但，他不是可愛善良的小貓兒，他是背負原罪而生的惡禽梟獍……
臉垂得更低，肩背佝僂，不自覺總想把自個兒縮得小小，藏匿起來。
慕藥師不著痕跡瞧著小鳥的沈痾心疾，說：「羽仔，再陪我一會兒好嗎？」
「嗯。」
小院閑階玉砌，牆隈半簇蘭芽，燃煙軟倚，又是一派慵懶閑逸，隨意問道：「藥師我種的萱草滋味如何？」
「好吃。」言簡意駭。
「精心栽種，當然好吃。」
「豈不明知故問。」
「老人家就愛聽好聽話唄。」
萱草，是少艾的顏色。
名字叫「慕少艾」的這人呀，就有療愁忘憂的神奇功效，一個真摯的眼神，即可療人之愁，一抹會心的微笑，便能教人忘憂，只要接觸過他的人，均會不由自主地被他深深深深的吸引，進而喜歡他，甚至愛上他，他光只是站在那裡，微微笑著，就如秋陽，那麼和煦宜人的柔潤與溫暖。
山谷間，幾點螢火渺渺，閃閃滅滅。
「『螢火』也可入藥，味辛微溫，主明目，小兒火瘡傷熱氣，蠱毒鬼注，通神精。一名夜光、景天、救火、據火、挾火，生池澤。」身為藥師不免滿口藥經。「螢在白天的日光裡看不見，可卻能在夜晚發出美麗的光芒，愈暗的地方，愈耀眼明亮，有時想想，這樣的一隻小蟲子在短暫的生命中，是那麼拼命的燃燒自己，而人呢？該如何才能不枉此生？」
唇角不由自嘲微揚。
「噯，怎麼突然悲春傷秋的感慨起來了？羽仔，要是你不老皺著眉頭，我就講個笑話給你聽聽如何？」
「你的話聽起來都像笑話。」一語中的，一針見血。
「哎呀呀，原來藥師我在你心目中這麼不正經，該改改，該改改。」
笑語盈盈，嵐霧霏霏，月光下的柔暖秋黃在清風中飄逸。
羽人的胸口沒來由一陣細微悸動。
是不是有什麼，如螢火輕旋夜色裡忽明忽滅？
少艾有一張雅致溫潤的秀容，他的雙手和十根手指亦是，珠圓玉嫩，猶如白麵捏成，幾乎看不到手骨關節，手背上還有五個小巧酒渦，令人聯想到嬰兒的手，白拋拋軟綿綿的無瑕圓潤。
目光不禁佇落可愛圓滿的奶油桂花手上，有一種想抓起來咬一口的微妙衝動。
「我的手怎麼了？」發現羽人的視線落點隨著自己的手起伏，不解的翻過來覆過去，檢視查看。
綿花糖手越看越可口，驀然握住，拉過來，一口輕輕咬下。
「呃？」愣了愣，沒抽開，淺哂笑問：「我的手好吃嗎？」
羽人也被自己突如其來的莫名舉動嚇一跳，趕忙甩開他的手，別開脹紅俊容，低聲道歉：「抱歉。」
「噯，都咬出印子了。」
「很抱歉。」
「向人道歉時，應該要看著對方才能顯出誠意哦。」
「抱歉。」迅速轉過臉又要飛快別了開。
「看著我，羽人非獍，看著我。」那雙柔軟的手忽捧住他的面頰，溫柔而堅定地，直直注視憂鬱的深眸，讓他不能再閃躲。
羽人心口又是一悸，自從少艾暱叫他「羽仔」之後，鮮少喚他全名，他突感不知所措，卻只能依言回視少艾，帶著一絲黯藏的驚惶。
「你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所以，別再把眼睛放在黑暗中，抬起頭來，讓大家看到你的眼睛，看到羽人非獍清澈乾淨的眼睛。」少艾說。
眼對眼，氣息幾乎交纏，真摯純粹的情感，非關曖昧情愫。
少艾清澄明淨的眸溫柔含笑，卻犀利透入他的靈魂，他忽然覺得痛苦，少艾太了解他，以至於連逃避都不能，只能被迫面對自身的罪惡感與強烈自卑。
可，面對了又能如何？
琥珀眼瞳光霽似鏡，反而更清晰映照出他的不堪污穢。
無法忍受這溫柔又殘忍的凝視，他沒有資格獲得幸福的眷顧……倏地撇開溫暖的手，轉身，展翼而去，選擇逃回冰雪建築的自以為安全的象牙塔，什麼都不要去面對。
滿天幻羽，卻抓不住其中一絲一毫。
收回空了的手，淡看其上的淺緋齒痕，不自主地憶起逝去的故人，人骨風鈴的原主……無奈一笑。「慕少艾，你想救贖羽人非獍？還是救贖你自己？」
「教主，別在萍生身上留下印子，不好看……唔……哎，怎麼反而咬得更使力了？」
南宮神翳從他的肩窩抬起頭來，神色邪魅。「本教主覺得好看。」
「既然教主覺得好看，那麼怎能只萍生獨有。」眉一揚，湊身過去於頸側用力一咬，直到咬出鮮紅的血跡才肯鬆口。
萍生總要以牙還牙。
吃了痛，南宮卻愉快大笑，緊摟懷中人，恨不能把他嵌進骨血裡。「萍生，萍生，你該叫本教主拿你如何是好？」
「不如何，哪天讓我殺了你便好。」
「哦，萍生，你想殺我麼？殺了我你會快樂麼？」深長的凝視，情潮揉合殺機洶湧。「不，你會很痛苦，非常痛苦，恨不得把你自己的腸一根一根的，從你那溫暖又惡毒的腹腔剝扯出來，你會發現你的腸已纏成百個千個死結，每一個結，都是我的一聲萍生，萍生，萍生，萍生……」
「萍生為你而存在，你死了，世上自然再無認萍生。」
不久之後，萍生親手閤上南宮死了仍不願閉合的眼，他要看著他，看著他的認萍生，聽著萍生輕輕對他說：「我是慕少艾。」
萍生在這句話落下時瞬間死去，與翳流萬千教眾一起陪葬……那個愛他信任他逾越世間一切的人……
掌心甚至還能感受到刷過南宮的眼的觸感，刺刺癢癢的，像南宮的牙齒咬嚙他的皮膚的感覺。
不覺磨搓著手心，試著想把那觸感搓去，不意噬膚的感覺擴散至全身，引發微乎其微的戰慄。
究竟要到何時，我才能真正忘了你，將你從我的生命中完全剔淨？
叮……叮……叮……聽見風鈴的聲音，就想我。叮……叮……叮……鈴聲幽迴，發自十八層地獄的黃泉耳語。萍生，我多想吃了你，讓你成為我的血、我的肉，又或者讓你吃了我，成為你的骨、你的髮，也許我們該了吃彼此，在彼此的體內，成為彼此的生命，萍生……萍生……萍生……
「呼呼，我是慕少艾。」好長好長一口淡濛濛的清煙，又是輕風雲淡，對自己說，也對南宮說。「我只能是藥師慕少艾。」
目光放到三大簍萱草上，羽仔只顧著跑，忘了帶走屬於他的忘憂。
留下自己吃或轉送給別人？
當然不，屬於誰的，就該是誰的。
找天，他再親自把這些療愁送到落下孤燈去吧。
【其七】貓兒眼睛
鳥兒飛走了，少艾身邊又只剩下一隻小貓咪。
回房，瞧見床上的小貓睡得不甚安穩，呼吸顯得些許窘迫，探腕，脈波刺促不穩，眼球快速左右轉動。
「爹爹……嗚……媽媽……你們不要死……不要拋下阿九……」薄汗囈語，亡靈又纏上夢魘。
少艾掌心緩運，透過裝著咳羊莖的錦囊灌入藥氣，穩住紊亂的心律，輕輕拍哄，柔聲吟唱：「斑竹枝，斑竹枝，淚痕點點寄相思，楚客欲寄瑤琴怨，滿江深夜月明時，斑竹枝，斑竹枝……」
虎娃娃的呼息漸轉安穩，平靜下來，小小的身子偶爾輕微的抽搐了一下。
是身體成長的跡象。
不住憂心，近期阿九發惡夢的次數逐日加增，刻意壓抑成長的身體開始很緩慢的抽長，禁制的記憶也隨著成長一點一滴的悄悄甦醒了。
抑止成長是違逆天理自然的行逕，雖可減緩半心的負擔，然長久以來，卻對身體造成另一種莫大傷害，如同被壓制住的竹，若非扭曲，便是折斷。
半心之疾已不能再以壓抑成長繼續拖延，他必須另尋替代的治療方法，而唯一能徹底根治的方式……
「換心……」
「唔……少艾……怎麼還不睡？」阿九忽微睜一條眼縫，口齒不清的惺忪咕噥，隨即眼皮又沈沈閤上。
珀眸盈溢疼惜，褪下鞋韈外褂，爬上床舖將娃兒納入懷中，一起入眠。
還記得第一次抱襁褓嬰兒時的異樣觸感，掬在雙臂裡的小東西那麼柔軟脆弱，稍使力便會捏壞，他萬分小心，但又僵硬不敢鬆手，深怕不慎摔了。
「好友，抱著孩子的感覺如何？」初為人父者容光煥發，表情滿是無盡欣喜。
沒抱須臾，便將娃娃遞回一旁的母親，回道：「更讓認某佩服你的勇氣與擔當。」
「此話怎說？」
「孕生孩子是一時片刻，但教養孩子是一輩子，注定要為他擔心一生操煩一世。」
「這是世上最甜蜜的負荷，甘之如飴。」
那欣喜的神情持續了二、三年吧，直到友人抱著昏迷的娃娃來尋他，心急如焚，不斷不斷重複同一句問話：「他怎麼了？他怎麼了？」
撫脈，斷診：「天生半心絕症，無醫。」
他看見一個父親的憂愁，友人沮喪而痛苦的說：「萍生，你知道嗎？為孩子焦慮的感覺像螞蟻噬肉鑽心，像心頭肉讓火給燒燙著，像全身的血液都被生生抽乾了。」
這是什麼樣的感覺？
人說醫者父母心，可當時是萍生看著那孩子那父親，當時萍生用一顆麻木不仁的心觀看世情萬態，所以他不能感受。直到萍生走了、死了，他將娃娃放到懷中，才終於能明白友人的甘之如飴，也體會到血液像被抽乾的苦楚痛感。
深深凝睇著，把可愛的睡顏切切烙進眼底心裡，是否，妄想用視覺的記憶留住什麼？娃兒還依賴在他生命中的這一刻嗎？
哎，真是人老了，就多愁善感了。
嘴角又是一抹自嘲，閤眼，淺淺睡去。
他也做了夢。
在很久很久以前，萍生走進天之界限的那當時。
「萍生萍生！」一隻小貓雀躍奔來，興高采烈地一把抱住萍生的大腿，抬著小臉睜著亮晶晶的圓眸仰望他。
萍生露出些許不解地瞧向鬼臼。
「你忘了吾兒阿九？」
「不，我疑惑的是他的身體。」
「為強化身體韌度，教主稍微改變他的體質。」
幾乎改造成半獸是稍微？萍生看了看娃兒的耳朵尾巴，並不多言。
在翳流的那段日子，除了南宮，小貓成了與萍生最親近的人，教眾總笑說九少爺簡直像認首座的孩子，其實，他們想說是像他的寵物。
「你對那隻小貓的好真教人嫉妒。」南宮吃味，眼神不只有妒意，還包含了一絲邪惡遐念。「萍生，吾突然也想將你改造成一隻貓兒，在你的脖子繫上鎖鍊，栓住你，永遠囚臠在身旁。」
南宮撫摸著他的髮，宛如撫摸貓兒柔順的軟毛。
「沒想到教主有這種變態嗜好。」大膽的反嘴揶揄，萍生後退二步，拉開過近的距離。
「你若真成了貓，必也是隻高傲不馴的野貓。」
「呼呼……教主真了解萍生。」
「真香。」再湊近身，微瞇眼吸著從萍生口中吐出的煙霧。
「教主小心，這煙會令人上癮的。」
南宮若有深意的，說：「我已經上癮了。」
後來，南宮的確對萍生的煙上了癮，那是他發狂時唯一能鎮定他的東西。
後來，跟前跟後的小貓，成了萍生唯一真心的溫情。
後來，血影刀光中，萍生當著小貓的面手刃小貓的父親……
「你這個凶手！我恨你！凶手！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少艾少艾！」
猛地睜眼，什麼都看不見，只有一片刺痛眼目的血色鮮紅，淒厲嘶吼迴盪耳際，把靈魂都震碎了……他……在哪裡？！
「少艾大懶蟲，快起床，太陽都晒屁股啦！」
鮮紅褪去，取而代之是明亮的白晝日光，天亮了？眨了眨眼醒神，長長吁口氣，呼……他在他的峴匿迷谷，不是夢中的天之界限……再度閉上眼簾。
「還睡！」小虎娃一躍，直擊略略中年發福的肚子，跨坐著一邊叫嚷、一邊活潑跳動。「起來，快起來！」
腹部一陣波浪濤濤，儘管皮潤肉豐彈性十足，可老人家禁不起折騰，疼痛呻吟：「唉唷喂……九少爺，藥師我快被你壓死啦……」
「快起床，我早飯都做好了。」
「就起了，就起了，別再跳了，疼唷！」哀聲求饒，忽忽兩手伸去，在娃娃的胳肢窩搔癢反擊。「看我無敵搔搔大魔手，咕嘰咕嘰咕嘰……」
「哈哈哈……」小貓掙扎地咯咯笑著在床上滾來躲去。
父兒倆又玩鬧了一陣，才手牽手到中廳用飯。
「我說阿九啊，你都掌廚好些年了，怎麼還是只會煮粘稀稀的焦糊？」如往昔邊吃邊搖頭嘆息。
「不愛吃就自己做嘛。」嘟嘴頂撞，埋怨道：「昨天的黃花菜好像一場好好吃的夢哦，少艾真的很討厭，明明很會做菜！」
「哎呀呀，美夢惡夢都是人生一夢，何必計較太多。」打著哈哈，平凡的一日作息於焉展開。
飯後，父兒倆到藥園給藥草澆水，藥園分成有毒與無毒二邊，少艾只讓阿九接觸無毒的那一邊，含有毒性的則自己照料。
「少艾，貓耳朵長果了，要不要採？」阿九問。
「再等熟點。」
阿九摘了二朵艾冬花跑過來，簪上少艾的髮際。「少艾頭上插花像姑娘一樣漂亮。」
少艾取下其中一朵，別於他的衣領，說：「艾冬花也叫九九花，你一朵我一朵，長長久久。」
「嗯，阿九要和少艾長長久久的在一起！」一雙光亮大眼堅定的注視他。
笑著揉揉虎娃娃的頭髮，手下正是一叢「貓兒眼睛」，味苦微寒有毒，主治皮膚熱，大腹水氣，四肢面目浮腫，丈夫陰氣不足。又名澤漆、五風靈枝，倒毒傘，生川澤。
俏瞳靈動明淨，清透著一面亮澄澄的鏡子，驀地，昨夜的夢境好似瀲映在這面鏡子上，他突感心虛惶恐，甚至不敢正對這雙總直直注視著他的貓兒眼睛。
簷下風鈴嬉風鶯呢，霍然想起羽人非獍，想起他同樣不敢看著他的眼睛，羽人在他眼裡看見的，是不是就是他在阿九眼裡看見的？
原來，他們都在別人的眼睛裡，看見了自己的罪……
「少艾，你怎麼了？」敏感察覺他的心思波動。
「沒什麼。」起身拍了拍塵土。「咱們今天去殘林之後，順道再去忠烈府一趟吧。」
才說著，嘩啦一聲，水塘裡的魚孫陡來一個騰空飛躍，水花四濺的嗚嗚哭道：「嗚……我好可憐，我的主人不要我，少艾和阿九老放我一隻魚孤伶伶的自己跑出去玩，連饅頭都不餵根本存心餓死我，嗚嗚……我蠹魚孫是全天下最可憐最悲慘的一條魚了……嗚嗚嗚……」
「少艾，我留下來陪魚孫好了。」阿九說。「而且我覺得好累，沒力氣陪你在外面跑來跑去。」
「不行，留你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
「沒什麼好不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是小孩子。」
「我是比你更會照顧自己的小孩子。」
「可是……」
「沒關係啦，要去就快去，早去早回就是了。」阿九推著他催促，不忘叮囑：「記得要帶很多麥芽糖回來哦。」
「還說不是小孩子，小心糖吃多了壞牙。」沒好氣的一笑。
「牙壞了有你醫，不怕。」有恃無恐。
到了谷口，不住頻頻回望向他揮手的阿九，一顆心總放不下，可想想，娃兒近日的身體確實不適合陪他在外頭東奔西跑了。
遠遠的，他仍可看見那雙天真純淨的貓兒眼睛，在陽光下閃耀美麗的光輝。
【其八】鉤吻
先至殘林，再轉往忠烈王府，少艾閑散的翹腳呼煙，聽著忠烈王談論近期武林事，有一句沒一句的應聲，當做茶餘飯後磕牙聊八卦。
繼葉口月人及嗜血者亂世之後，敗血異邪、般若海異人、北辰皇朝、人劍雙邪、吞佛童子，以及瀚海有隻會打鼓的山豬……潮來潮往，此消彼長，這山起了那山落了，所謂江湖不就這麼一回事？
於是，慕藥師發自肺腑的下結論：「呼呼，反正有掌握文武半邊天的素賢人壓陣周旋，天塌了有他頂著，地陷了他也會想辦法填平，所以實在沒什麼好擔心。」
「天下蒼生不是單一個人可扛得起啊！」芴君卿滿面愁容，先天下之憂而憂。
「當然，當他扛不起的時候，就會抓其他人一起扛或替他扛。」少艾漫應，從沒見過形貌蒼老、實際上卻比自己年紀少上許多的當代忠烈王的眉心鬆弛過。
憂愁使人老，向來喜歡看美人的他暗下決定，寧願漂漂亮亮的混吃混喝懶到死，也不要操煩成老態龍鐘的進棺材。
「近來還有人傳言武林出現第三大神醫，醫死不治生。」芴君卿又提道。
「哦。」雪眉一挑，同業的，自然較能引起興趣。「叫什麼名字？是何來歷？」
「自稱蠱皇僰醫人，看起來像南苗巫醫，但真正的身份背景不明，在一個叫『往生渡死』的地方收病患。」
「的確嗅到了一點可疑的味道。」
「慕藥師有何看法？」
「沒見過人，沒看法。」
「那麼藥師是否……」
「藥師我依照約定住在峴匿迷谷，不問江湖事，沒興趣也沒資格去探究任何人的底細。」截口立斷。「打擾甚久，我該告辭了，忠烈王請留步。」
不待忠烈王留人，毫不踟躕的起身告別，不想多管閒事，除非……腦識一閃，頓步回首。「醫死不治生？」
「是的，施蠱的手法相當奇特，雖然至今尚未聽聞他有做何傷天害理之事，但總讓人心存疑慮。」
施蠱……異樣森芒在秋色珀眸中一瞬而逝。
「他讓我聯想到……」芴君卿猶豫的停了下，才緩緩再說：「……黑派翳流。」
「是嗎？」難怪要叫他來，原來想跟他說這事。
少艾無所謂的旋身，再度邁開沈隱步伐，任誰都看不出來，他的體內剎那像有一道冰水刷過，寒毛直豎。
黑派餘孽又如何，那個地方已經滅了，縱有倖存者，不過是苟延殘喘的螻蟻，再難掀風鼓浪興妖作孽。
腥紅殘陽，那個久遠到已經忘了的黃昏，分不清霞光血光與火光的分別。
那人被殺了，死透了！
「好友，久見了。」儒爾清音，淡雅蓮香飄逸。
斂神，又是一般平悠無波，甚且一記淘氣的睨視。
嘖，有道是冤家路窄，所以他才不愛來忠烈府，閒雜人等太多，撞鬼的機會就大。聽說素還真被封金身，若不是以訛傳訛，那麼眼前就真是隻鬼，悲天憫人而城府深沈機關算盡的腹黑鬼。
「哎呀呀，慕少艾命小福薄，承受不起素賢人的一聲好友，被你叫好友的沒幾個能善終。」皮笑肉不笑的直率譏諷。
「藥師言重了。」素還真很識相的改口。
「不不不，我的言跟我的八字一樣輕，你素神人的言才重，好的壞的都靈驗，小的尚有他事，再見，免送，千萬不要太想我。」三步併兩步，如避牛鬼蛇神。
素還真不著痕跡巧妙擋道，慨然歎道：「唉，藥師何必如此規避劣者，劣者一直想找機會與你煮茶談心，好生暢談一番。」
一口劣者一聲嘆，直讓少艾頭皮發麻，他和素還真也許不算特別熟稔，但也不是不認識，這種卑微姿態肯定有問題。
果然，日才子拂塵上袖拱手做揖，一臉央懇的說：「近日或許會有由寒舍轉赴貴府的訪客，屆時懇請藥師多加擔待照應。」
少艾聞言不禁蹙眉。「立志解救天下蒼生的人是你，別把麻煩推來給我。」
「決定權當然在好友的手中。」
「就叫你別叫我好友，劣者先行一步了。」促狹學著清香白蓮特有的謙稱，揮揮手，繞過他，能離多遠就多遠。
素還真目送芳鄰離去，一絲淡得看不見的苦笑抹在唇邊。「藥師呀，絕非素某要拖你下水，劍子前輩，但願你不會真走到那一步。」
「所謂意外訪客帶來的準是意外的麻煩，到時若真來了，定要阿九拿掃把趕出去。」嘀咕著，就來到了落下孤燈。
婉囀哀弦長伴冰峰雪景，另一番風景，另一番心緒轉折。
「羽仔。」步上亭階，輕快呼道。
弦音未止，少艾大剌剌坐到羽人非獍身旁，毫不客氣一派輕鬆。
羽人長長的睫毛掀起又垂下，望了眼不請自來的訪客，逕自揉弦，直到曲盡才啟唇：「慕少艾，來落下孤燈何事？」
「本來想拿給你前天你忘了拿走的忘憂草，不過到殘林轉了轉，又去了忠烈王府一趟，結果全分光了。」
「那為何又來？」
「雖然忘憂草沒了，不過我還有糖，這些苦糖前些天才做的，趁新鮮才好吃。」掏出一包錦囊，拈出一顆深褐色的糖遞到羽人嘴邊，作勢要餵他吃。
「我不是小孩。」羽人顯露不自在，稍稍退開了些。
「愛吃糖的不一定是小孩，阿九愛吃麥芽糖，你愛吃苦糖，我自己則愛吃桂花酥糖，小阿九不用說，我們都不是小孩，除了我還有一顆未泯童心。」面對寡言的羽人，少艾自然而然話又多了起來。
「阿九呢？」
「一個人待在家裡，他最近身體比較虛弱，不能跟著我四處亂逛，不吃糖嗎？」
羽人從他的指尖取過苦糖，再含入嘴裡，苦而不澀的微妙甘味在口腔漫開，薰染著特殊的沁脾香氣。
喜歡苦糖，不如說喜歡少艾親手做的苦糖，他曾在市集買來吃，卻沒有少艾的來得甘爽怡人與層層疊疊的深邃滋味，細細品嚐，在舌尖是一味，在舌根又是一味，完全溶化了，再有另一味，苦中含甘，甘中帶苦，每一種苦都不同，每一種甘也都有差別。
「這就是人生的滋味。」少艾笑著這麼說。
吃著少艾的苦糖，宛如品味著一個多變的人生。
少艾笑瞇瞇地注視他，柔順的長長雪眉下，半抹異色若隱若現。
儘管曾多少側面聽聞黥青的由來，但羽人的目光仍常常會被這抹似墨深藍吸引，罪犯的印記，埋藏了多少少艾的祕密心情？
他想知道。
心動，而後情動。
不自覺揚手，指尖輕撫面頰黛痕，細細描畫，像探勘搜尋著什麼，這樣的動作與撫觸無疑是親密的。
冰冷的觸感令少艾身子一震，不明戰慄流竄而過。「羽仔……」
「呃？」乍覺逾越了朋友間的分寸，羽人趕忙縮手，窘促失措地背過身，不敢正視，驅趕般的下逐客令：「阿九不好獨自在迷谷，趕快回去。」
突然無法忍受和少艾獨處，他覺得壓抑難受，因為……好想觸碰……
該死，怎麼會有如此齷齪的念頭？壓於腿側的拳頭緊了緊，為莫名的悸動感到羞愧而困惑，覺得汙穢的自己弄髒了乾淨無瑕的慕藥師。
「羽仔。」少艾沒立刻離去，出聲喚他。
「如何？」
「不管你想知道什麼，只要你開口問，我一定會說。」
「我沒什麼想知道的。」羽人仍不回首。
「可我挺想說說以前的故事，保證高潮迭起，精采萬分哦。」少艾恢復老頑童的俏皮語調。
「好漢不提當年勇。」
「我不是好漢。」
「那就更沒什麼好聽的。」
「哎哎，現在的年輕人都不懂得學習老人家的經驗智慧。」作態嘆了嘆。「好吧，那我只好走了，改天再來與你喝二杯。」
「嗯。」自我厭惡中的羽人依舊沒有勇氣回頭。
少艾覷著故作冷漠的背影一會兒才走，心忖，羽仔手指的溫度比他想的還要涼，下回調一帖暖血藥方給他補補身子吧。
這輩子到目前為止，僅僅三人碰過他臉上的黥印，一個是雕畫此圖的朱痕，一個是剛剛不知鬧什麼彆扭的小白鳥，一個則是南宮神翳。
冰雪指尖輕輕滑過罪孽靨鈿，寒風吻水，蜻蜓點開漣漪，那是南宮的肢體第一次觸碰到萍生。
「教主以為這是假造的麼？」萍生捉著他的手，再次按上細緻的黛繪。
「不，你是真的。」
「教主可知這黥面叫什麼？」
「什麼？」
「人吶，總是披了件文明的人皮外衣，好斯文包藏底下的獸心，罪，也要罪得附庸風雅，所以這紮印被起了雅名，『螭吻』，龍與九種靈獸混生的其中一隻異獸。」萍生說。「龍首蛟身鴟尾，生水好吞火，總歸是不倫不類的妖畜，不過，我又給這黥紋另起了個更切合的名，『鉤吻』。」
「味辛溫，有大毒，主治中惡風，四肢拘攣，喉痹咽塞，殺鬼注蠱毒，一名苦吻、火把花、毒根、斷腸草，生山谷。」南宮凝視含諷帶笑的眸，一語雙關：「吾倒想嚐嚐這植在你身上的山砒霜是什麼味兒？」
「神農嘗藥千千萬，可治不了斷腸傷，縱然教主醫術如神，也得小心這株厲毒。」萍生放開他的手，退後尺餘，又是一口雲霏繚漫。
煙嵐嬝嫋，那色塊像活了，在俊麗容顏上勾勒妖艷風華，黥末飛翹的尖尾似鋒利的鉤子，不知勾著何人血肉淋漓的魂魄。
南宮在縹緲的煙幕後看著他。
他也在刻意製造的迷霧中看著南宮。
相看儼然，那麼傾神專注，一心一意，可卻誰都無法真正看清誰。
霧裡尋花，是一季春花？醉中逐月，是半世秋月？
或者，其實什麼都沒有，沒有南宮神翳更沒有認萍生，別無旁騖的凝視，彼此眼中幽昧不明的燄火，渾沌跳躍的光怪陸離，也許皆是伏魔與謫仙共有的一場煙花凡夢罷了。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軟嗓亦像煙一般朦朧，慵酣嬌眼，欲開還閉。
「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南宮低沈續聲徐吟。
玄袍驀然翻飛成黑浪，穿過重重煙波，涉過千山萬水，踏破茫茫蒼霧，為誰而來？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萍生仰面睇他，似笑還似非笑，丹唇微啟，欲說還休。
像勾引。
誘惑著魂縈夢繫的邀請。
南宮，你是為我而來嗎？
萍生，你會為我而留嗎？
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秋陽瞬間落入冬夜的桎梏，點到為止的掙扎，扯壞了制約平衡的無形界限與禁忌，欲拒還迎。
一縷一縷的情絲，裹縛成一層一層的慾繭。
冰冷的唇，覆上有毒的苦吻。
「南宮神翳，你正把自個兒推上不歸路。」萍生說。
「認萍生，吾會扯著你，一起萬劫不復。」南宮說。
是賭注，是承諾，是咀咒，伏魔與謫仙從此墮落愛恨無間，共赴絕境，非到玉石俱焚的那一刻，誰都不會先放手－－
為誰而來，便為誰而去。
少艾無意識抬手輕觸黥印，南宮總愛親吻這罪繡，每每觸吮著，萍生便會覺得微微刺疼，彷彿側趴在朱痕腿上繡面時，極細的針尖，一刺一刺一刺，密密麻麻刻出千瘡百孔的異色美麗。
「你要我在你臉上雕青？」想當初，朱痕不掩這傢伙又哪根筋接錯的表情。
「嗯，雕這兒好了。」指了指左頰顴骨。
「哦，那麼你想雕什麼？吉獸獻瑞還是龍鳯呈祥？或乾脆雕全了五福臨門八仙過海。」
「如果我的臉夠大，雕得下也無妨，保證人見人拜，倒也風光。」
「慕阿呆，你腦子究竟又裝了啥鬼玩意兒？」
「哎呀呀，藥師我只是心血來潮，想學梁山泊的浪子燕青繪得一身錦繡，多瀟灑漂亮，姑娘們見了都要芳心亂撞。」信口找了個毫無說服力的理由。
「人家燕青是玉亭柱上鋪著軟翠，我怕你慕姑娘會成五花肉上沾著墨泥。」會信才有鬼！
「我和燕青同樣雪練也似白肉，怎麼他就是玉亭軟翠，我就是五花墨泥，差太多了吧！」不服氣的反駁。
「成色相近，質量不同。」涼薄嗤回。
「朱痕染跡璧有瑕，你真是個很討人厭的壞朋友。」
「我是實話實說。」
拗纏了好一陣，朱痕才終於臭著臉點頭答應，當然沒真狠手繡上龍飛鳯舞。
他為少艾雕琢了螭尾，鏤鐫成萍生的鉤吻，同時栽下南宮的斷腸草。
斷腸草花冠如斗，鮮黃紅斑，秀氣可愛，毒性尤以茂春嫩芽最劇，俗名又叫「爛腸草」，顧名思義，其毒穿腸爛肚。
萍生就用這株毒根，含有大毒的惡獸圖騰，把自己偽裝成美麗的餌，釣引南宮的興味，看似漫不經心有一下沒一下地扯著線，誘導慢慢上鈎。
然後，再用世間最毒的毒－－情毒－－一寸一寸地，輾斷了南宮的百轉柔腸。
很久很久之後，他也親自嚐了嚐斷腸草的滋味，又苦又辣，嗆得眼淚直流，雖猛灌了好幾盅解毒茶，然濃烈的苦味久久沖不散，火把燒似的辣，要把五臟六腑都煨焦了。
「呼呼……藥師我的腸倒是沒爛。」煙管點了點心口。「爛的，是這裡。」
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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鉤吻變調極短篇－－刺青之前請三思
「你要我在你身上刺青？」朱痕一臉看到神經病的表情。
「嗯嗯，就刺在這裡好了。」少艾撩起衣襬，拍了拍珠圓玉潤的肚皮。
「哦，你要刺什麼？米老鼠還是哆啦Ａ夢？或者乾脆把KERORO軍曹小隊和七龍珠全刺上去好了。」
「才不要，人家想要飛天小女警或美少女戰士。」尤其是代替月亮懲罰你的脫俗仙子(?)，好受(?!)好迷人呢.^//╖//^.
「慕阿呆，你腦袋裝屎啊！那是什麼好色歐吉桑的表情，快把口水擦一擦啦！」=””=+
「哎呀呀，人家只是想學現在的年輕人趕流行嘛，免得被說老人家跟不上時代潮流唄。」
「我怕別人的刺青看起來很時尚帥氣，你看起來卻像CAS優良冷凍豬肉。」瞟瞟圓滾滾的天然肉色小水床 ~←＿,←
「哪有差這麼多？」不相信的用手掌拈自己的腰圍，呃……好像真的有大圈了一點點……
「就是有，叫你這個廚餘回收桶減肥偏不要，整天癱在那裡COS哈煙的神豬，中間這一坨已經快變成XL的橡木桶啦！」伸手捏了捏白拋拋軟綿綿的三層肉。
「朱痕，你真是個嘴毒手賤的壞朋友！」翻桌！╰(╬‵皿′)╯╩═╩
「我是實話實說。」
拗纏好一陣，朱痕才終於臭著臉點頭答應，沒真的手狠心辣刺了上述那些妖魔鬼怪。
朱痕為少艾刺了皮卡丘，為萍生畫了蠟筆小新，為南宮種下櫻桃小丸子……什麼鬼啊！再翻桌！╩═╩╰(‵口′╬)╯
妖曰：相信我，不才小作真的很愛藥師，所謂愛之深，羞辱(?)之切，這也是一種對愛的表達方式嘛……（才怪！<
暴毆>）
【其九】續斷
少艾少艾，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只可以為我掉一滴眼淚，不可以像小孩子一樣哭不停哦，羞羞臉。
小孩子說什麼死，以年紀輩份排順位，閻羅王要收女婿也會先收藥師我。
我是說如果。
沒有這個如果。
我是說真的。
我也是說真的。
可是少艾，我最近一直好想睡好想睡，好像等哪天睡著了，就不會醒來了……
想太多！
唉唷，幹麼用煙管子敲人家的頭啦！
不是怕睡了醒不來嗎？那就把你這隻傻貓敲清醒一點唄。
前些日子才說過的話猶迴耳際，可目下，虎娃兒極安靜的深深沈睡著，幾乎連呼息聲都難以聽覺。
數天前，當少艾返回峴匿迷谷，遠遠眺見阿九倒在地上不知已昏迷多久時，乍然失序的心臟一陣急驟狂亂，然後幾乎在剎那間猝瘁。
他是自私的，害怕失去阿九，像溺水的人害怕失去絕不能放手的浮木，阿九好好活著，少艾才有理由與他一塊兒好好活著。
日日夜夜不眠不休，沈睡的娃娃做了多少個無法清醒的噩夢，少艾就受了多少愧疚的折磨。
少艾，你是不是很痛苦？
「誰？誰在跟我說話？」
是我，也是你。
一張極熟悉的面容在瞳孔裡裊裊凝化成形，驀然驚駭，少艾的瞳孔縮了又放，放了又縮，那張臉跟隨縮小又放大，待看清了，已近在咫尺，幾近相貼。
「……萍生……？不，你死了……和那個人一起死了……」毛骨悚然，呼吸困難。
我死了會比較好嗎？不，你錯了，你一直都需要我，你應該需要我，需要我為你刨去罪惡感，沒有罪惡感就不會歉疚，沒有歉疚就不會有痛苦了。
萍生笑得好溫柔，好美，無形的手撫摸著他的臉，冰涼透心入骨。
你拼力延續他的性命，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他是否想活著，或者，日後他將如何面對最重視的人卻是不共戴天的弒親仇人？救治他養育他是仁慈？我要告訴你，你又錯了，你自以為的仁慈其實比什麼都殘忍。
「住口！」
為何這麼激動呢？是不是因為我拆穿了你的自欺？可憐的少艾，活得多麼不自由不快樂，你到底為了什麼得如此辛苦壓抑？別再折磨自己了，釋放我，你就能解脫。
「別再說了！你死了，早該死了！」
我能為你而死，也能為你而活，只為你，只為自由和快樂。
「不，你只會帶來更多更大的痛苦！」揮手，卻怎麼也揮不開如影隨形的陰影。「走開！別來煩我！」
「慕少艾？」
頓了頓，緩緩回頭，以看著陌生人的表情睇望叫喚之人，藏斂一道屬於另一個靈魂的冽光……鬼一般的眼神……
「你怎麼了？」來者跨入房裡。
眨眨眼，聚合渙亂重疊的眼神焦距。
方才是疲累過度所產生的幻覺？
習慣性的牽了牽嘴角，勉強勾起半弧疲憊笑意。「朱痕，你來啦。」
不疑惑的問「你怎麼來了？」，因早預知落日煙的主人會來，朱痕總能在他最需要支持的時候，適時地來到他身邊。
走近，瞧見明顯的眼袋黑影與憔悴臉色，不禁蹙眉問道：「你多久沒沾枕了？」
「忘了，也許三天，也許五天，也許一輩子了……」
「慕阿呆，你現在、馬上、立刻給我滾上床！」輕聲低吼。
「阿九未醒，我就不閤眼。」固執握住娃兒的小手，二人的掌心合攏著一朵枯萎的久久花──
阿九要和少艾長長久久的在一起！
「哎，阿九一定也不希望你為他而累壞了自己，快去休息，換我來照看。」朱痕軟下口氣，溫聲勸道。
「不。」抿了抿唇，墨晶倦眸充滿自責。「我應該把他帶在身邊，不，我根本就不該離開……」
「千金難買早知道，多思無益。」曉得說不動意志堅決的少艾，朱痕索性拉張椅子坐到他身旁，輕按他的頭靠著自己的肩膀稍做休息，陪他一同守候。
「朱痕，幫我做一件任性的事。」
「你要我幫你做的事哪一件不任性？」訕訕反嗤。
「是啊，這世上只有你能完全包容我的任性，真是委曲朱姑娘了。」微苦嘲哂。
「少囉嗦，什麼事？」
默了晌，說：「等阿九醒來之後，如果他都記起來了，那麼……他就交給你了。」
「你就會把燙手山芋丟給我。」
「因為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這頂帽子未免戴得太高了。」
「高帽子總比綠帽子好。」戲謔訕道。
「嘖，如果真的是……不知早戴上多少頂……」話含在嘴裡，喃喃犯嘀咕。
淺淺莞爾，強撐的身心不知不覺放鬆了，終究支持不住，閤上沈重如鉛的眼皮。
朱痕讓他伏臥自己的大腿上憩睡，手指撫梳柔軟華絲。「你這個阿呆，如果我沒來，你必會撐到倒下去。」
不期然，想起翳流剛覆滅後的那段時間，這傢伙也是死硬撐著，藏身一處半塌的廢墟，像隻等待死亡的病獸，不讓任何人知道，不讓任何人靠近，不是萍生不是少艾，唯剩一具傷痕累累的挖空軀殼。
那廢墟內有一塊半燒毀的扁額，約莫可看出篆題「醫者仁心」，署名者姓「認」，名字雖然燒掉了，仍讓人下意識聯想此處可能與少艾或萍生有關。
不過他沒想太多，只想著要救少艾。
當時他花了九牛之力，才將如做垂死掙扎的野獸的少艾打昏帶走，再費了二虎之功，與素還真、殘林之主等人合力把他從生死關和瘋狂邊緣拉回來。
他沒死，亦無發狂成瘋，一點點一點點的，慢慢拾回進入翳流前的藥師慕少艾，只是一頭曾人人稱羨的潑墨烏瀑，在翳流滅亡的那一夕之間，飛霜染雪──
「神醉夢迷」的後遺症。
此後，「翳流」二字成為所有人一種默契的禁忌，刻意遺忘，絕口不提相關的隻字片語，甚至連「翳」這個字都能避就避，謹小慎微地，圍繞在從死裡搶回的好友身邊，就怕不慎觸動了那根弦，擔心他再度崩潰。
只有朱痕了解他比任何人想像的都更堅強，於是提議他與素還真爭奪麒麟穴，一方面徹底轉移注意力，一方面找個好山好水的福地安居。
可不知有意或無意，分心一眼，半躇之差，竟輸給了清香白蓮。
少艾雖哀哀大呼蒼天不仁，但願睹服輸地進佇福地下端，於谷口豎起「鬼與姓素的不得進入」的警告立牌，從此築室種樹，閒雲野鶴，隨興自在做他的逍遙散仙。
他蓄起二道有些滑稽的花白長眉，笑說這樣和髮色才相配。「而且你瞧瞧，白眉飄飄，多有仙風道骨的風範呀。」
是是，你慕姑娘高興就好。朱痕不置可否，隱約看出一絲端倪，蓄眉其實是為了遮蔽頰面黥痕。
曾想幫他洗去雕青，他卻摀著臉玩起你追我跑。「哎呀呀，洗黥比繡黥疼多了，藥師我才不要討皮痛哩！」
怕痛，就表示藥師真的回來了，又或者重新活了個慕少艾。
日子就這麼安定下來了，河清海晏，風平浪靜。
然而，這樣的與世無爭還能維持多久？
指尖微風掃過不安穩的眉心，嘆落無聲。「慕阿呆，你可別又去蹚什麼渾水，再把自個兒賠了一次。」
「南宮……」突然抖動一下，似被自己的囈語驚醒，坐直身子。「我睡著了？睡多久了？阿九有沒有醒？」
「你閉眼不到一刻，阿九還沒醒。」
「我……剛剛有說什麼嗎？」
「沒有，你做了一刻的死豬。」
「哦。」
明白彼此皆心知肚明，不宣於口罷了。
虎娃娃的眼睫顫了顫，即將甦醒的跡象。
「朱痕，暫時交給你了。」少艾站起來，走出房外，逃避阿九可能恢復記憶後的不堪，無法正面去面對小貓對他的強烈恨意。
爭忍回首，重城不見寒山外，萬般方寸在天涯。
捻燃竹管子，杳漫一口輕煙薄霧，沈澱心緒，什麼都看不清了，也什麼都看清了。
萍生站在霧裡面，冰雕般雪容，神色漠然的睨著他。
你真以為能拋棄曾經發生過的一切？以為生命可以不計前嫌，重新來過？
「甩不掉攪不清，萍生，你真是我的孽障吶。」
是的，我是你的孽障，更是你的鏡子。看看你自己，你老了，歲月的紋路夾藏多少惡愆污垢，不論你再如何使勁的洗刷自清，也還原不了最先那張一塵不染的容顏，何必苦攢著偽喜的面具，誠實聽聽內心真正的聲音吧。
「既然想聽就聽好了，我內心真正的聲音是，你，認萍生，已經與南宮神翳，一．起．埋．葬．了！」
你確定嗎？少艾，你真的確定嗎？
「呼呼……沒什麼好確不確定，死人就該乖乖待在陰曹地府，別出來亂晃嚇人。」
可是，少艾，你就是我的黃泉呀。
「慕少艾，阿九叫你。」朱痕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身一震。
阿九叫的人是少艾，不是萍生？
霧清了，萍生不見了。
朱痕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快進去給小貓兒看看，別讓他感到不安。」
步伐匆促，旋身入屋，來到床旁探看他的小阿九，很輕的喚：「阿九。」
「少艾，對不起，讓你擔心了。」奄奄病弱的小貓說，氣若游絲。
無盡憐惜地撫摸他的臉、他的髮，心肝都要疼出血來了。「我才該說對不起，我不該離開你。」
「別裝出這種要哭不哭的表情，好難看，一點都不適合你，少艾就是要笑才像少艾。」
「九少爺也要笑，而且要快快健康起來，活蹦亂跳的阿九才像阿九。」
「嗯。」
「嗯。」
父兒倆注視著對方，把淚光和憂愁都藏起來，給彼此一個真心的笑容，誰都不願對方為自己傷心難受。
「少艾，我真的好愛好愛你。」小小的手捧著少艾的臉，親了親面頰。
「我也好愛好愛我的小阿九。」少艾親吻著小貓的額頭和頭髮，緊緊將他抱在懷裡。
不能失去，絕不能！
他要為他的小虎娃下一帖「續斷」，味苦微溫，主治傷寒，補不足，癰傷折跌續筋骨，止疼生肌，久服益氣力。一名屬折、槐生、龍立，生山谷。
延續生命，即使以斷層的記憶為代價，豁盡一切，不惜逆天！
【其十】落石
平平和和的日子又過了一段，病娃娃在少艾無微不至的寵養下恢復體力，不久又是活活潑潑，蹦蹦跳跳，迷谷再度迴響歡聲笑語。
「躺在床上那麼久，小貓耳都快變『羊耳朵尖尖』囉。」用清目養肝的密蒙花別名戲喻，揪了揪貓耳朵嬉笑。
「哼，你才是『鴨腳艾』咧！」扠腰跺腳。
「鴨腳艾」味甘淡微苦，性平，活血散瘀，理氣化濕，又名珍珠菜、大力王、狼尾巴花、紅姨媽菜。
阿九常摘這種可當一般菜餚吃的藥草下鍋，微甘微苦摻和少不了的焦糊味兒，水煮清炒熬湯，簡直可說是阿九的招牌菜之一了。
朱痕偶爾亦會以它為食材，艾葉剁碎揉勻絞肉，捏成一口大小的肉丸子，再與成片艾葉一起滾水煮熟。艾茶汁亦可醃豬蹄膀，不僅去油解膩，和五香慢火燉煨，口感更軟滑鮮嫩，味道更甘香爽口，少艾相當喜歡吃，念念不忘。
紅姨媽菜的味道像少艾。阿九說。有點甜有點苦，很好吃。
父子倆笑鬧追逐，上頭忽傳來一聲淒楚慘嚎，破空而下。
抬頭，但見一團白兮兮的不明物體垂直往崖下掉。
少艾不禁蹙眉，不悅心忖，琉璃仙境真是武林的自殺勝地，三不五時有斷手缺腳的妖道角想不開來投崖。
這該不會就是素賢人口中近日的訪客吧！
「少艾，這個好像跟平常掉下來的不太一樣耶。」小孩子眼力好，微帶興奮的睜大眼睛，好奇觀察那個自由落體。
「哪裡不一樣？」
「以前都是雜毛色，沒這麼白。」
「是哦。」管他們什麼色，反正最後不都埋在藥園子成了肥料，如果這個不是清香白蓮說的那個，下場一樣是回歸大自然，最多送一段往生咒。
氣定神閒的討論，眼巴巴看著白團子重力加速度地落入魚孫的池塘，驚天動地好大一聲噗通，水花萬丈。
接著，不意外地響起氣忿難平的怒吼。
「上面那個沒公德心的傢伙又亂扔什麼東西下來啊！」魚孫氣得雙鰭用力拍水，將險些壓死牠的「垃圾」拋甩上岸，再喊：「少艾，快來收垃圾，別讓他爛在這裡污染水源！」
父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奈何的聳聳肩，過去收拾殘局。
這一日，峴匿迷谷從天而降一顆白色「落石」，味苦溫，主治死肌癰傷，風熱，舌焦喉腫，久服輕身明目，潤澤好顏色，不老延年。一名石鯪，生川谷。
那是一個深陷江湖泥沼的出塵人。
縱使跨越生死輪迴的禁錮，可如仙人延年不老，目視千里身輕如飛，可心境卻已打滾過九世紅塵，焦了舌焦了肝肺，一身一心滿目瘡痍。
那人凝著滿身雪白的哀愁，眉眼憂悒不展，像含了滿口的「苦瓠」，味苦寒有毒，主治大水面目，四肢浮腫，下水，令人吐。又名秋葫蘆，一名苦不老生，生山澤。
他是個不合作的病人，不肯乖乖吃藥，硬要他吞服，竟又吐了出來，阿九受不了的跑去向少艾告狀，無計可施，慕藥師只好親自出馬去哄藥。
「你當真活久嫌膩了是吧？」少艾無奈又不耐，這人根本想自絕生路。
病人依然緘默，眉頭鬱鎖，方正俊臉比醃梅子還皺。
「好吧，我換個問題，在這世上，還有沒有什麼人事物可讓你留戀？」
眸光閃爍，終於沙啞出聲。「龍……曇……」
「龍潭？地名嗎？」
微微笑了，搖搖頭。
「那麼是人？嘿，聰明的我一聽就知道，龍必是指某個華麗無雙的儒門先天，而曇……是誰？」沒聽過，猜不著。
「吾兒。」
「耶？你有孩子？怎麼從沒聽人說過。」少艾小吃一驚。
再微笑，像是想到什麼，一滴剔透水露滾出目眶。
「哭了，他哭了耶！少艾，你是不是欺負人家！」小阿九嚷嚷指責。
「嘖，我幹麼欺負他？」
「那他為什麼要哭？」
「我怎麼知道。」思前想後，附在阿九耳邊嘰哩咕嚕。「去和上面的人說，要人活著，就叫隻龍來，最好還帶著什麼曇來。」
「我才不要咧！」阿九抗拒大叫，不願跑腿當傳話筒。
「少囉嗦，叫你去就去，你想要他一直吐藥，然後你一直煎藥嗎？要是他吐一輩子，你可就要煎一輩子哦。」神態悠哉的恫嚇。
「好啦好啦，去就去，真是壓榨童工！」一邊埋怨，一邊心不甘情不願地蹦跳離開。
轉頭看向病人，少艾又是一臉無奈，嘀咕碎碎唸：「噯，算我求你，拜託你不要吐藥像吐奶好嗎？又不是小孩子怕吃藥，要不我給你加點蜂蜜壓壓苦……」
與世隔絕的峴匿迷谷相當寧謐安逸，除了蟲鳴鳥獸瀑布流水的天地音聲外，唯有的人聲便是少艾和小阿九。
如今嚌嚌嘈嘈的虎娃娃暫時不在，只能和這顆天上掉下來的頑石眼對眼，相看兩不厭。
「想不想和人聊聊？」都他一個人在說話，挺無趣。
搖頭。
「真悶。」不能聊天實在苦煞愛說話的他。「這下我終於體會到那隻小潑猴的好了。」
幸好阿九很快就回來了，這次換他附在少艾耳旁嘰嘰喳喳。「你說的我都說了哦，有事沒事都不要找我。」
「不找你不行呀，這裡除了你之外我還能找誰？」
「哼哼，當初你撿我回來，根本就是打算把我當童養媳虐待對不對？」忿忿不平的道出長久以來的質疑。
「唉唷，啥虐待，何必說這麼難聽。」
一老一少如往常又拌起嘴來，你一言我一句，互不相讓。
拌一陣，阿九轉向病人問：「對了，我都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在下劍子仙跡。」
「毽子仙雞？」眨眨天真無邪的眼。「用仙雞的羽毛做成毽子的意思嗎？」
「噗！咳咳咳──」少艾一口煙猛噴，嗆得直流眼淚，然後哈哈大笑。
病人有點無奈的看看笑得很沒形象的恩人。
「好啦，好啦，毽子也好仙雞也罷，阿九，再去把他吃的藥煎一帖來，我親自瞅著他吃。」笑笑看著蒼白的病人。「呼呼，若敢再吐了我的藥，就扎你幾針，藥師我有的是辦法應付不乖的病人。」
這次，病人乖乖的把藥喝光，涓滴不剩，而且終於沒再吐出來。
落墨揮毫，線條簡單的人形跳躍到紙上，舞拳弄腿。
「呼呼，愈看愈美，我真是愈來愈佩服我自己了。」手中的筆換成竹管子，呼了一口煙，很是自戀地欣賞自己的傑作。
「少艾少艾，你幹麼畫人耍猴戲？」
「哎呀呀，明明一套活靈活現的逍遙雲掌竟被說成耍猴戲，小孩子不懂欣賞。」捧心佯做受傷貌，指向坐在不遠處晒太陽的白衣道者。「若真要耍猴戲，也是他耍，阿九，去把他扶過來。」
「哦。」阿九過去將劍子牽來。
「恩公……」
「別叫我什麼公，同樣白髮白眉，我會比你老嗎？我覺得少艾這個名字很好聽，不要隨便給我改名。」
「藥師說笑了。」
「我說你呀你，我會等人，時間是不會等人的，浪費你自己的時間，是可惜你的生命。來來來，把這套逍遙雲掌練一遍，努力打、拼死打，打到你的經脈都通了為止。」
「原來是逍遙雲掌，在下還道是某種祈雨舞。」面無表情的說。
咻……一陣冷風掃過，好冷的笑話，抖抖……
本性風趣的劍子仙跡雖然受了傷，仍能好整以暇地和藥師閒扯淡，繼而緩緩運掌，流水行雲，氣勁綿柔內蘊。
「九少爺，好好盯著他練，不許偷工減料。」吩咐完，慕大藥師沒骨頭似的就地草坪上側身一躺，懶洋洋的瞌起午覺來。
負責監督劍子打拳的阿九閒得發慌，一雙貓兒眼機靈靈的轉，目光定在少艾畫的那幾幅圖像，拿筆沾墨，調皮地在人像身上畫蛇添足。
「嘻嘻，長長的眉毛，手裡拿著煙管，這是少艾，虎尾巴虎耳朵，這是阿九。」將二張圖疊近，相臨的手畫長，手拉手牽一起，好開心的笑了。
「叫你看人，倒頑皮起來。」一記煙管子朝小腦袋敲下去。
「唉呀，人家好無聊嘛！」抱頭嘟嚷，小臉滿是無辜。
少艾瞄了瞄娃兒可愛的塗鴨，覺得有趣，童心未泯的他玩性大起，也拿筆畫起。「戴頭巾，拿長笛，這是朱痕；有三對漂亮的大翅膀，拉胡琴，這是羽仔。」
「噗……哈哈哈，少艾畫的好好笑哦！比我更像小孩子亂畫。」小阿九很不捧場的捧腹大笑。
「哎哎，就說小孩子不懂欣賞。」唉聲嘆氣的感慨，自顧自又畫起來。
一筆一畫，不知不覺筆觸忽爾細膩起來，工緻的線條，勾描出一張冷俊的臉廓，幽深的眸、削瘦的頰、堅毅的鼻、細眉薄唇……
「少艾，你畫誰？」阿九問。
呃！？
頓筆，恍如從夢中猝醒，定睛一看，不由驚了下。怎麼會畫他……？
想也沒想，手指拉扯著要撕毀。
「幹麼要撕？我還沒看清楚呢！」阿九搶了下來，偏著小臉端詳，很陌生，可有一點點莫名熟悉，又問：「少艾，我認識他嗎？」
少艾橫手奪回去，胡亂揉成一團塞進袖內，敷衍應道：「你還在吃奶的時候見過他。」
「原來是那麼久以前的事，難怪記不得。」
「去去，快去準備做晚飯了。」
「我最討厭做飯了，虐待童工，虐待童工啦！」雖不情不願，但還是很認命的往廚房而去。
「藥師。」
「打完二十遍了嗎？」恢復一慣悠然。
「嗯。」劍子注視著他，清澈深邃的墨瞳彷彿看透了什麼。
微避開臉，作勢打了個呵欠，軟趴趴地又懶懶一躺。「離晚飯還有段時間，那就再打十遍好了。」
袖裡，紙團磨擦薄嫩皮膚，刺刺地有些疼，袖子霍感沈重起來。
陡不期然，一封飛書正確無誤的飛到他面前，叫他想當做沒看見都不行。
「真煩。」咕噥開啟，半瞇著眼迅速瞟完，然後也揉成一團塞進另一隻袖子，倒頭繼續補眠。
雖是不撈過界魚，不炒過家廚，可看來似乎有一局要重新洗牌了。
「唔……龍宿……」劍子夢囈，眉頭蹙得更緊。
近日總要守過三更的少艾到床邊觀視，伸手探觸他的額頭，手驀地被握住。
「龍宿……別走……」
萍生……別走……
轉眼，冰涼的黑暗倏地籠罩住他，黑暗中，他看見一條不流動的死水河川，有一個人背對著他堆石頭，把一顆顆黝黑的小石頭砌成尖尖石塔。
他想看看那人的臉，卻又害怕看到一張熟識的面容。
那人慢慢扭過頭。
怵目驚心，是……南宮神翳……
南宮指著石塔露出森森笑容，問，萍生，你看，是誰躺在這些石頭下面？
下一剎，他的身體變得異常沈重，像被什麼重物壓著，無法動彈。
南宮溫柔的俯視他，說，萍生，好好安心的睡，吾會一直陪在你身邊，哪兒都不去。
一顆又一顆的小石頭堆疊在他身上，好重，翻不了身，無法掙扎，南宮陡地伸手一推，石塔傾倒，亂石崩落天塌地陷，嘩啦啦地淹沒覆蓋他……
「啊！？」盹了下，一眨眼，黑暗消失，豆火煢煢搖弱，一片空白的淒迷夜色。
是夢？他怎麼會忽然睡著了？
「龍宿……龍宿……龍宿……」床上之人依舊被夢境苦苦折磨。
萍生……萍生……萍生……
枯骨破土，南宮從墳墓裡爬出來，爬出來，拖駁著朽敗的槁骨腐肉，跛蹇蹣跚地走向他，走向他。
萍生……萍生……萍生……
一步一聲喚，嘶嘶幽幽，由遠至近邈邈漂盪，愈來愈大聲，冷不妨，從耳朵鑽進身體，在腦子裡互相撞擊……人骨風鈴的殘音……
眼一瞬，再盹了一下，猝地從似夢非夢的幻覺驚醒。
怎麼？
沁了一身冷汗涔涔，頭痛欲裂，一種嘔吐的感覺洶湧襲來，連忙抽開被劍子握住的手，到桌邊倒了杯苦澀的隔夜茶大口灌下，強抑反胃的噁心感。
錯覺般的直覺，南宮彷彿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空氣驟涼，一股霉爛的潮溼氣味融入夜霧化開。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峴匿迷谷下起了雨，細如牛毛，冷如寒針，重如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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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石變調極短篇：相逢何必曾相識
枯骨破土，南宮從墳墓裡爬出來，爬出來，拖駁著朽敗的腐軀，跛蹇蹣跚地走向他，一步一聲喚。
萍生……萍生……萍生……
「啊啊啊！！！！！貞子爬出來啦！！！好恐怖啊！！！！！」某大藥師抱著頭飆淚尖叫亂竄。
錯愕。「呃……我不是貞子，我是……」
「貞子妳不要過來！妳跑錯地方這裡不是在演七夜怪談啊！嚇死人了啦！救命啊！！！」
嘴角抽搐，滿臉黑線。「………………」
人家才不是貞子……（淚）
「我不是貞子！」大吼！
頓住，顫抖指著他：「你你你……你不是貞子……難道你是……」
「萍生，你真的好殘忍，怎麼可以忘了我呢？」很溫柔的說，又舉步要走過去。
「啊啊啊！！！！原來你不是貞子，你是半夜鬼上床的弗萊迪！！！！好可怕啊！！！！」捧頰再度雞貓子鬼叫鬼叫。
「我不是！」誰是那個噁心變態版的剪刀手愛德華！
「那你一定是養鬼吃人的那個釘子頭！」
「我不是！」差太多了吧！火大！
「德州殺人狂傑森？」
「不是！」超級火大！
「那你……你你你……是鬼娃恰吉？！」
………救命啊！！！！！！誰來乾脆把我再砍死一次吧！！！！！！
換某大教主抱頭飆淚亂竄，忘了自己爛得只剩一點帶肉小排骨，匡啦一聲散成一堆死人骨頭。
「呼呼，我說南宮大教主呀，你怎麼忘了我都大笑著把恐怖片當喜劇片看呢？」
嗚……萍生……算你狠！
從此某大藥師沒有再做過惡夢了，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南宮：才怪！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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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風雅賦 ◎文／黑白劍妖 ｜